李宾言要拉开了驿站的房门,却被唐兴一把拽了回去。
    “吾乃是朝廷命官,我倒是要看看,谁敢造次!”
    “我是代表大明天子派来巡抚地方,躲在这驿站之中,害却苟去,如何回京面见陛下!”
    李宾言怒火中烧。
    屋外大雨滂沱。
    李宾言现在还发着热,声音都含混了,为国尽忠不是坏事,但是也要量力而行,保证身体健康,才能为大明继续效忠才是。
    唐兴叹了口气说道:“好了好了,李御史病了,稍待,稍待,我等出去就是。”
    “来两个人,按住李御史和裴布政,杀人的事儿,还轮不到他们这群文弱书生。”
    他转过身来,高举手中绣春刀,大声的说道:“儿郎们,院外嘈杂声很大,有马蹄阵阵,如此喧嚣,定是响马生事!”
    “此战危,怕死的人往后稍稍,别影响我等建功立业。”
    “我大明缇骑在京师门前,未曾退后一步,今日今时,也不会后退一步!”
    “无论外面有多少人,必将让他们有去无回!”
    “日月山河永固,大明江山永在!”
    “开门!”
    天子缇骑已经穿好了陛下赐下的板甲,虽然已经以年有余,但是板甲保养极好,花纹依旧清晰可见。
    而且这次因为山东之事颇为紧急,所以陛下发了三十多副板甲,不过区别于天子缇骑,花纹镂较少。
    陛下赐名此甲,为明光甲。
    在唐兴和李宾言拉扯之时,缇骑已经换好了板甲,在听到开门命令之后,所有着甲缇骑,全都站在了驿站门前,猛地拉开了驿站的房门。
    喧嚣声瞬间清晰起来,任城卫的三百卫军也聚集在了院落之内,已经开始不断的爬上院墙。
    唐兴带着缇骑们刚刚走出驿站,就听到了轰隆一声,驿站的大门,已经被撞破,无数响马冲杀了进来,天空顺着雨水落下的是一枚枚箭矢,撞在了缇骑的甲胄之上,发出了叮叮当当的响声。
    雨腥、泥土、血腥、混合在一起,喊杀声和惨叫声此起彼伏。
    “杀!”
    唐兴立刻向前冲去,着甲缇骑,一往无前的向前冲去,直接堵住了驿站大门。
    一名缇骑手中绣春刀挥舞而出,将一名响马斩于刀下,余势已消,老力已尽,还未来得及抽刀,一名响马将手中倭刀,砍向了这名缇骑。
    缇骑伸手一抓,全钢做的笼手便擒住了对方的倭刀,另外一只手,抽出了绣春刀猛地一挥,将其腰腹豁开一个婴儿手臂宽的血口。
    血液混着雨水喷薄而出。
    缇骑用力一拉,将其拉到了近前来,手一探,擒住了对方的喉管,用力一扣,便将喉管整个扣了出来。
    响马面色痛苦的倒在了地上,眼看是活不成了。
    缇骑站直身子,向着夜色茫茫的驿站之外攻了出去。
    “是玄武大帝坐下天兵!风紧,扯呼!”
    “风紧,扯呼!”
    一个响马看到那繁杂的花纹,就知道今天撞到了铁板,大声疾呼。
    但是三百任城卫也已经冲出了驿站之外,和响马剿杀在了一起。
    两军交战,一旦纠缠在一起,想要撤退,只有败退一途,倭寇横行,任城卫也不是未经历战阵,配合极为周密。
    在着甲缇骑的冲锋之下,终于将对方分割包围了起来。
    这群响马之中,有一批人极其悍勇,即便是被人包围,依旧是死战不退,唐兴亲自带着着甲缇骑,将其悉数击毙,这战局终于变成了一边倒的趋势。
    雨越下越小,天空终于亮堂了一些,昌平马驿外的战斗,终于接近了尾声。
    唐兴摘掉了面甲,穿着粗气,看着满是断壁残肢的战场,喘着粗气,这打了半夜,赢了。
    这批响马至少有五百余人,被击毙了两百,俘虏了一百余人,还有二百人在逃,缇骑并没有追上去,而是在打扫战场。
    并且散出去了斥候。
    已经完全当做战争在处理。
    唐兴由衷的吐了口浊气,暗道幸运,民间禁甲,禁弩禁铳,不过天气很差,即便是有铳,也无所谓了。
    “唐指挥,这里有倭寇!”一个缇骑大声的喊着。
    唐兴面色巨变,来到了昨日战场处,果然是倭寇。
    这些倭人矮小,而且还有很奇怪的发型,月代头,颅顶头发剃光,中间只有一绺,两鬓留发。
    “该死的孔彦缙,他疯了吗?居然敢通倭!”唐兴用力的踹了一脚,怒气更盛。
    他已经完全认定了通倭之人,必然是孔彦缙。
    密州私设市舶的主谋两位驸马都尉已经在京斩首,一众山东大吏被砍,有的在查补,漕汶张氏瑟瑟发抖,极其谦卑,只有曲阜孔氏了。
    漕汶张氏不敢反明,他们借机牟利的胆子很大,但是他们谋反的胆子没有。
    孔氏就不见得了,敢把大明皇权踩在土里的面,整个大明除了曲阜孔氏还有人吗?
    没有。
    唐兴深吸了口气,恶狠狠的啐了口痰,说道:“把这几个倭寇全都烧了,活着的送去京师!”
    李宾言虽然还在发烧,但是依旧强撑着身子,一直处理着过往公文,为了保暖,他披了一层被子。
    三日之后,缇骑、任城卫、山东都司卫军,开始将曲阜团团围住。
    曲阜孔氏上下一片哀嚎,近百人坐实罪名,近三百人被鞫,剩余的人,全都吓得面如土色。
    曲阜、平清、泗水、滋阳、兖州府的衙役、白役悉数出动,将串联而起罢考的十数名居中联袂的举人,抓捕归案。
    所有人都被押解前往京师。
    兖州府,上下一片萧索。
    天字第一号大案,终于落下了帷幕。
    朱祁钰收到了李宾言的奏疏和唐兴的奏疏,立刻让兴安拉着他的辂车,向太医院而去。
    在唐兴的奏疏之中,李宾言写完奏疏之后,彻底病倒了,高烧不退已有三日。
    四匹马拉着的辂车,在官道上疾驰而下,至涿州更换车辆,一路上换车,驰命走驿,不绝于日月。
    上千里路,用了一天半的时间,陆子才,赶到了兖州府的昌平驿站。
    “李宾言怎么样了?”陆子才带着医箱,他虽然已经筋疲力尽,但是却依旧是十分焦急的问道。
    唐兴扶着陆子才下了车,表情有些黯淡的说道:“昨日稍微好了些,人醒了,还说了几句话,喝了点粥,说是梦到了黑白无常要锁魂,他就醒来交代后事。”
    裴纶叹息的说道:“让他歇歇,他不歇,非要把这案子办完了,才肯歇,案子完了…”
    陆子才打断了两个人的话说道:“说病情!还没有到沉重哀悼的时候!”
    唐兴领着陆子才上了驿站的二楼说道:“前几日一直高烧不退,偶尔会抽搐,昨日烧退了,醒了,傍晚的时候,又烧了起来,怕是…熬不过去了。”
    陆子才上楼之后,看着李宾言的面色苍白,嘴唇的血色都要褪成白色了,气若游丝,脉象极其微弱。
    整个人皮肤滚烫,却是不停的打着哆嗦。
    “陆院判,他怎么样?”唐兴心有不忍的问道。
    唐兴是刀口上的滚刀肉,见惯了生死,这李宾言显然已经命不久矣。
    陆子才打开了药箱,取出一个瓷瓶,然后取出了一个铁管,说道:“我要给他用药了。”
    “帮我用筷子撬开他的嘴。”
    若是李宾言还有意识,陆子才知道摁他的咬肌,就可以让他张嘴,但是此刻,他已经没有意识了。
    陆子才将一整瓶的绿黑色的药液顺着漏斗铁管,喂到了李宾言的嘴里。
    陆子才收起了漏斗铁管,笑着说道:“李宾言他真是踩了狗屎运了啊!这药刚在小田儿身上试完,效果极好。”
    唐兴愣愣的说道:“小田儿救活了?”
    陆子才摇头说道:“喂完药没多久就死了。”
    “啊?”唐兴呆滞…
    唐兴并不懂太医院的试药的流程,也不懂陆子才这话里背后的辛酸和苦楚。
    数百年的方子,一年多将近似于疯魔的理性实验之后,这十个瓷瓶里的退烧药,是他没有疯掉的念想。
    小田儿死了,但是他为大明的医学做出了贡献。
    李宾言也是走臭狗屎运,这药刚刚试完,他就用上了。
    陆子才很累,但是他一直在观察李宾言,直到李宾言出了汗,连耳朵后面都挂着汗珠,陆子才才长松了一口气,捏好了被角说道:“你们二位先休息。”
    陆子才守了李宾言两个时辰,又有些发烫,他捏着李宾言的咬肌又灌了一次药。
    陆子才对着兴安说道:“麻烦大珰,两个时辰以后叫醒我,我睡俩时辰,这一路上,快把颠散架了。”
    兴安点头说道:“陆院判休息,我在这看着。”
    兴安不累吗?
    兴安很累,但是陛下不想让李宾言死,他得看着,是死是活得有个结果。
    陆子才从两个时辰用一次药,到四个时辰用一次,到一天都不用一次,李宾言终于慢悠悠的醒了。
    “看得清楚这是几吗?”陆子才伸出了五根手指头。
    李宾言愣了片刻,虚弱的说道:“五。”
    “行了,捡了一条命啊。”陆子才终于松了口气。
    “人都抓完了吗?”李宾言醒来之后,依旧有点癔症,他抻着甚至想坐起来,但是却失败了。
    裴纶看着人终于醒了过来,也是感慨万千,笑着说道:“抓完了,现在啊,你歇着吧,户部山东清吏司正在清点孔府的田册等物,你安心歇着吧。”
    李宾言晃了晃脑袋说道:“让缇骑去籍家,这孔府得好好查一下,有司代管田亩,等待陛下诏命。”
    “头疼。”
    唐兴拉着裴纶离开,说道:“你就歇着吧,大事都办完了。”
    裴纶在这,李宾言怕是还得问。
    陆子才扶着李宾言坐了起来,手掌覆盖在颅顶,另外一只手握拳,锤了锤覆在颅顶那只手的掌背问道:“疼不疼?”
    李宾言虽然精神不济,但还是十分确定的说道:“不疼。”
    “你可真是福大命大啊。”陆子才长长的松了口气。
    李宾言看着兴安的大红色宦服,愣愣的问道:“通倭的人,送到京师了吗?”
    兴安点头说道:“应该到了吧,查补完了之后,就送太医院了。”
    陆子才接过了话茬说道:“太医院的奸细不够用了,得亏李御史,这下至少能用一两年。”
    李宾言吸了口气说道:“饿。”
    “开饭!”兴安点头大声的喊道。
    能吃是福,走狗屎运的李宾言在鬼门关转悠了一圈,被陆子才给拉了回来。
    陆子才认真的打开了手札,开始认真的记录着这几天李宾言的反应。
    李宾言也是医学观察对象,当然他不会被片开看看,胃有没有被腐蚀。
    而此时的京师城内,极为专业的卢忠,已经完成了查补。
    他现在也懒得动刑,但凡是有点抵抗的,他都把人扔到太医院转一圈,回来,只要没疯,都是鬼哭狼嚎的一般,老老实实的交待问题。
    卢忠带着案卷,来到了讲武堂,上了聚贤阁,对着朱祁钰行礼之后,俯首说道:“陛下,都查补完了。”
    朱祁钰点头接过了案宗,持续了将近四个月的天字第一号案,落下了帷幕。
    天下震动,孔府上上下下,被抓了数百人,衍圣公被鞫了京师,仕林之间一片哗然,最近京师都在议论此事,沸沸扬扬。
    但是一直在查补,几乎所有的衙门都会到锦衣卫打听消息,但是锦衣卫衙门落着锁,没查补完之前,任何人不得入内。
    朱祁不停的翻动着案卷,衍圣公府所有的典籍之中,歪歪斜斜的,每页上都写着仁义道德几个字。
    他仔细看了半天,才从字缝里看出字来,满本都写着两个字:吃人。
    就像是那些大善人的家训一样,全都是修桥补路、开设学堂、教导仁义礼智孝,但是所做的所有事,全都是一模一样。
    大善人们看不得百姓们苦,索性就把人吃了。
    大明的百姓,苦不堪言。
    朱祁钰吐了口浊气,说道:“李御史这次巡抚山东有功,点一枚…头功牌,送至山东,赐银币五百枚,赏三品赐服冠带。”
    “希望李宾言回来之后,放下对势要豪右之家的幻想。”
    “李永昌,通知文渊阁,明日朝议褫夺衍圣公封爵,要反对的,找好说辞,别被朕摘了脑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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