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见深的病复杂吗?
    其实并不复杂,在陆子才看来,朱见深病,只不过普通的伤风感冒而已。
    风寒、风热、气虚、时行四类,朱见深不过是气虚引发的伤风罢了,其实之前在南宫的时候,留下的病根,大冬天的连个炭都不点,钱氏都被冻出了疮,朱见深两岁的孩子,更受不住。
    “咱们最近不是有了醋泡出来的柳汁吗?为何不用?”欣克敬有些疑惑的问道。
    柳汁可以清热解毒、祛风散寒,乃是退热之良药,欣克敬和陆子才最近在不少凌迟的犯人身上,好好验证了一下这柳汁去热的法子。
    柳汁去热极佳,但是却会导致剧烈的胃痛,严重时,胃反刍烧心,极其难熬,只能米粥流食度日。
    以前的时候,若非大热之疾,绝不会轻易使用柳汁。
    陆子才和欣克敬已经搞明白了柳汁烧胃的这个原理。
    其实很简单,柳汁下了肚,会把胃腐掉,他们亲眼看到的,凌迟犯人不死,灌以柳汁,胃部甚至会被烧穿。
    这就是他们这些日子里,泡在太医院里,得到了成果之一罢了。
    但是只要将柳汁浸泡在醋中半日,再服下,便不会腐蚀胃了,惠民药局那边,已经开始有人用了,效果极佳。
    陆子才却是摇头说道:“伤风不可用柳汁,你忘记了前日那人了吗?”
    “呕吐不止、腹泻无神,而后变得惊厥,最后昏了过去,醒了过来,却是变得糊涂了几分。”
    “此药若非救命,慎用。”陆子摇头说道:“世子之疾,还远不到用到柳汁的地步,医者仁心,我们在看病,不是在杀人。”
    陆子才继续看护着朱见深,用温水擦拭着朱见深的身体,待到热证稍缓,他才认真的诊脉之后,写下了药方,对于孩子而言,他用药极为温和,大青叶、板蓝根、白薇和藿香,只求清热解表。
    别说柳汁这类生猛的药,就是连翘、生石膏、地黄他都未曾用,突出一个稳健。
    在陆子才的悉心看护下,朱见深的高烧逐渐褪了,随后又服了药之后,这呼吸慢慢的平稳了下来。
    次日的清晨,陆子才再到稽王府的时候,朱见深已然能下床了。
    陆子才再写了一副方子,看着桌上的米粥,清汤寡水,嘱咐道:“还是吃一些肉食,陛下说的有理,吃些肉食,强气血。就是些米粥,不养人。”
    之前陆子才就替朱见深看过一次病,那时候,朱见深还是在南宫,当时就有点肚胀,周氏就只让朱见深喝小米粥,这是还被朱见深在御前告了状。
    结果挨陛下训诫的却是稽王妃钱氏。
    陆子才就提醒过一次,稍微进点肉食。
    “哦哦,知道了,知道。”周氏忙不迭的点头,就吩咐宫婢们去加一点小菜,尤其是弄些野葱,吩咐着煮了撺鸡软脱汤,陆子才才满意。
    撺鸡,就是将小鸡切好以后,放入滚水中焯水之后,再放入砂锅中炖汤、
    佐以红枣、枸杞、姜片和香菇,将整个鸡炖到软烂脱骨的地步,叫做撺鸡软脱汤。
    眼看着朱见深这病,慢慢大好了。
    所有知道此事的人,都是重重的松了口气,提着的那颗心,立刻便放下了。
    眼下稽王府的孩子们,就是太后陛下之间的那根脆弱的弦儿,一旦这根弦儿断了,大明朝野上下,就立刻变得扑朔迷离了起来。
    但是朱见深的王府教习们,又开始给朱见深上课,这件事就算是过去了。
    当然,大家都知道了,陛下让兴安去了稽王府,这病才好起来。
    而廷议也如期召开,二十六人廷议,三人缺席。
    朱祁钰坐稳了身体,今天要办的有三件事。
    第一件就是夏秋二税征缴,第二件事则是朱祁钰交代下的关于弛用金银之禁。
    夏秋二税,主要讨论折色,就是实物折算成银两,这和盐铁会议上讨论的大同小异,归根到底还是货币。
    大明渴望着一种长期的稳健的货币,来支撑日益庞大的商贸活动。
    第三件事就是于谦那本奏疏,农庄法的若干事宜。
    其实要办的这三件事,是公平、公平,还是的公平!
    “参见陛下,陛下圣躬安否?”廷议二十六人俯首行礼。
    朱祁钰挥了挥手说道:“朕躬安,坐。”
    廷议的氛围总体比朝议轻松许多,谈的内容百无禁忌,可惜,五军都督府诸都督,除张懋以外,再次缺席。
    五军都督府不上朝之事,要追溯到了正统二年五月,行在鸿胪寺劾奏:太师英国公张辅等二百四十人,无故不朝参,合寘于法。
    英国公为何带着五军都督府不朝?
    勋臣的所有上奏都被驳回,每天廷议、朝议都是被弹劾,最后张辅根本没法正常廷议、朝议。
    所以,桌上缺了五军都督府的勋臣,已经长达十二年之久,今日张辅庶子张懋,九岁坐在了这里,他什么都不懂,但是他是旧勋最后的压舱石了。
    英国公府,黔国公府一直是大明勋臣们,最大的牌面。
    杨洪以讲武堂祭酒,位列赐席,这五军都督府,阙了三位。
    户部尚书金濂站了起来说道:“陛下,夏税无过八月,秋税无过二月,陛下登极,大赦天下,亦有尽蠲福建、京畿、大同府二税。”
    “正统元年,上敕谕:米麦一石,折银二钱五分。南畿、浙江、江西、湖广、福建、广东、广西,米麦共四百余万石,折银百余万入内承运库。谓之金花银,其后概行于天下。”
    “正统十四年秋税,今年二月入库,所得折色银一百一十二万三千四百七十二余两。”
    折色银,张居正的一条鞭法的核心,但也非张居正一蹴而就,其实早在宋朝时候,就有折缗,洪武九年,亦有天下税粮,以银钞钱钞折色之说。
    户部给事中任元祥立刻站起来说道:“陛下容禀。”
    “依臣看来,赋役之弊,莫甚于折色,何也?”
    “自开辟以来,取于民者,不过三端。孟子所称粟米、布缕、力役。唐初租庸调是也,此三者,古有古之定额,今有今之定额,虽欲过加之而有所不可。是故谋利者,巧立为一切之法,以愚天下。”
    “折色有五害,正色有五善。折色用银,银非明之所固有,输纳艰难,此为一害。”
    “轻宝易匿,便于官役侵欺,此为二害。”
    “银非贸易不可得,人多逐末,三害也。”
    “银不制之于上,如泉府之操其柄,又不产之于下,如布帛之可衣,菽粟之可食,而偏重在银,使豪猾得擅其利,四害也。”
    “银虽多,非国之本货,一旦有急京边空虚,五害也。”
    ……
    任元祥这段话,很长,朱祁钰认真的听完了他的话,说的很有道理,至少从现象、问题、原因和方案四个方面,说的极为清楚。
    “很好,请坐。”朱祁钰示意任元祥坐下。
    位于士大夫阶级的任元祥能够站在百姓的立场上看问题,能看到并揭露,赋役折银,给贫苦百姓带来的灾害,是难能可贵的。
    任元祥的这段话的意思,非常明确,银子百姓没有,但是粮食百姓有,如果把粮食折色之后,反而给了地方操柄契机。
    任元祥以泉州举例,泉州在正统九年和十年,就是这么干。
    头年用绢折钱,次年用粮折钱。
    头年,泉州桑田被淹,绢价极高,但是泉州地方,用绢折银。
    等到次年,百姓们恢复桑田,可是这粮价又上去了,泉州不折绢了,改折粮了。
    这般折法,百姓苦不堪言,今年种粮绢折,明年种绢米折,这谁受得了?
    右佥都御史李宾言说道:“而太仓之储,宁红腐不可匮细,一旦不继,何所指手?臣以为任给事所言有理。”
    金濂却摇头说道:“输正粮一石至京师,需费三倍,民力不支。可见采用折色的办法,仍有便民之处,全部正色,而非折色,亦国之大害也。”
    文华殿内,总是议论纷纷,朱祁钰敲了敲桌子,示意大家安静。
    他总结性的说道:“大明商贸繁荣,太祖仁德天下,以行商不纳税,坐商三十抽一为税,低税则天下承平。”
    “大明生产发展到今天这个范围,会由实物纳赋变为货币纳赋,已经是大势所趋。”
    “但是眼下最大的问题是,大明货币不够,银贵物贱,但是太祖高皇帝的金银之禁犹在。”
    折色是个好法子,但是银少物多,则伤民。
    张居正搞得一条鞭法,极其有效,让大明的朝廷富了起来,万历十年之时,太仓有粮一千九百万石,粮四百万粮。
    万历皇帝亲政,废张居正一鞭法,改为正色赋役,立刻出了问题。
    万历十三年,太仓贮粟,陈陈红腐,京、军类多不食,卖与酒保,止得银二三钱。
    京师银贵物贱,商贸几近停滞,可是万历皇帝想要再恢复一条鞭法的时候,却是怎么都无法推动了。
    到了崇祯年间,又变成了银贱物贵,粮价奇高无比,大明上下,苦不堪言。
    没有一项稳定的货币政策,对大明这个巨人而言,就是最大的一道血口。
    朱祁钰杀了朱祁镇,堵住了一条血口,但是大动脉,还在流血。
    于谦站了起来说道:“陛下,之前讲武堂聚贤阁议事,臣以为颇有所得,盐引兹事体大,上下略有浮动,则是民不聊生。”
    “松弛金银之禁,也是势在必行。有钱无轮廓文章,不便人用,臣以为,大明应该铸币了。”
    什么叫做无轮廓文章,不便使用?
    于谦的意思是铸币应该在正面反面印花,轮廓作为铸尺牙,确定重量,百姓方能使用。
    金银之禁依旧不废除,而是将金银之物,铸钱,正反面印花铸尺牙,这银的重量充足,则好用。
    群臣一时间议论纷纷,大多数都知道陛下在讲武堂开了几次盐铁议事,这盐铁议会的第一个成果出现了。
    诸多朝臣议论纷纷,毕竟是违反祖宗的决定,大家都在小声的讨论。
    兴安看大家议论纷纷,便走了出去,没多久,就又回到了文华殿。
    他手里捧着一个红色布盖着的方盒子,放在了陛下的面前。
    这番动作引起了诸多朝臣们的目光,大家慢慢停止了议论,看向了那个红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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