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宫里养着一群太监,他们一生的使命就是打算盘,帮着朱棣算自己下西洋到底赚了多少钱,隶属于内承运库。
    “兴安啊,你说,钢铁司需要打多少铁,燋炭司需要烧多少燋炭,煤井司需要挖多少煤,这些又需要多少民夫,是不是都得提前计划计划?”朱祁钰放下了手中孙镗的奏疏。
    石景厂的规模远超于前。
    比如王恭厂住坐工匠不足两百人,但是石景厂仅仅钢铁司就至少需要五百余工匠和五千力士,整个石景厂的规模大约有两万人左右。
    朱祁钰对石景厂是有着极大的期许的。
    “自然是需要。”兴安不明就里的回答道,陛下这是又有什么奇思妙想了吗?
    朱祁钰笑着说道:“朕打算让这些打算盘的太监,联合户部的度支部,把这些个账都算的明明白白。”
    兴安眉头紧皱,随即愣愣的说道:“陛下说的是计省吗?”
    “宋朝的时候,有盐铁、度支、户部三司,这三司合称三司,别号计省,设有三司使一人,位亚执政,人称计相,和陛下所说的就很像了,尤其是盐铁酒矾专营的宋朝,计相可是极忙的。”
    大明的财政和大宋的财政是完全不同的,朱祁钰当然心知肚明,大宋搞别的不行,但是往朝廷里搞钱,那是一等一的强。
    比如这盐铁茶酒矾大宋全都是专营,生产多少,如何调配,都是朝廷说了算,但是大明完全不是。
    大明的专营几乎等于没有,甚至因为祖训的伐山凿石之禁,连矿课都不设,万历年间还因为矿课太监,和朝臣们发生了极大的矛盾。
    唯一办得还有点样子的开中盐法,召商输粮而与之盐,洪武三年起开始实行,运送到大同入米一石等于太原入米一石三斗等于淮盐一小引。
    开中盐法,在洪武年间就开始了崩坏。
    “计省好啊。”朱祁钰不住的点头,这就是历史时间长的好处,朱祁钰但凡是说的一个点子,立刻就在历史上出现了。
    他本来想弄个计划委员会,这就立刻有了计省、计相等等制度放在了朱祁钰的面前。
    朱祁钰问到了另外一个问题:“两淮盐引今年如何了?”
    兴安愣了愣,翻了翻户部的奏疏,将奏疏放在了陛下面前说道:“华亭、上海二县灶丁,计负盐课六十三万两千大盐引。”
    “大盐引?”朱祁钰奇怪的问道。
    他稍微了解了下才知道,国朝之初,一盐引为四百斤盐,称之为大盐引,给边盐商都是小盐引,二百斤。
    正统十四年,仅仅华亭、上海两县,朝廷就超发了六十三万大盐引,价值大约为一百二十六万大同米。
    这还是两个县。
    大明收盐,并非官营盐场,而是起课。
    就是征调民夫去各大盐场去煮盐,每一灶丁,免田二十五亩赋税,免其他徭役。
    就是用二十五亩地的赋税和此丁的其他徭役,来换盐。
    “整个江南盐场欠了多少盐引?”朱祁钰深吸了口气问道。
    兴安翻开了户部度支部的奏疏俯首说道:“陛下,这账,算不清楚。”
    朱祁钰拿起了那本奏疏看了半天,的确是算不清楚,欠的盐引,实在是太多了。
    在华亭县的县令的奏疏里,就有一条奇闻,盐商开中赴边纳粮后,拿到了盐引,却无法在盐场兑现,只好苦守盐场,祖孙三代,不得者比比皆是。
    开中盐法在这个时候,已经彻底败坏了,朝廷欠了不知道多少盐引出去,这每一小盐引,就是大同的一石米。
    怎么会欠呢?欠在哪里?大明年产食盐到底有多少?为何会超发盐引?现在的盐到底是谁在生产?
    大明的开中盐法,是废止?还是继续持续改良?这一切问题,都缺少了数据的支持。
    没人知道大明到底发行了多少盐引,也没有人知道朝廷欠了多少盐引出去。
    这就是大明的糜烂到了家的财政。
    大明财政自建立之初,就处于一种可持续的崩溃的状态,支出越来越多,收入越来越少,比如之前屯田子粒,乃是军屯的粮赋税,在正统十四年,只有四百万石。
    在永乐元年还有两千四百三十五万石。
    大明很强,强就强在如此糜烂的财政体系下,一直撑了两百多年,可持续崩溃了两百多年,若非天灾人祸,居然还能撑下去…
    大明灭亡,其实也不怪不得崇祯,大明从正统三年起,就开始欠盐引了,一直欠了两百年,也不知道崇祯皇帝看着老祖宗们,欠的这两百年的账,到底是个什么表情。
    “内承运库拨算盘的太监,和户部度支部的官僚,把这件事盘明白,朕不定期限,但是朕要尽快知道最详实的数字。”
    朱祁钰对着兴安说道:“让司礼监和文渊阁拟旨,用最快的速度把这件事给办了。”
    “臣领旨。”兴安俯首说道。
    朱祁钰打算弄一个计划委员会一样的机构,中国的历史实在是太长了,所以他可以直接让计省领了这个职责。
    这计省还未组建,就立刻打出了第一拳,盘查盐引之事。
    内承运库这帮算账的太监们,终于觉得自己又活了!
    自从宣德九年,大明停止了海贸之后,他们就被限制了,这数年来,他们就一直盘着朱棣的遗产过日子,终于又有活干了!
    对于太监们而言,最可怕的不是被皇帝使唤,最害怕的就是没活干,那就是失去圣恩了,在宫里只会举步维艰,徒子徒孙们,都跑到别家认义父去了。
    现在好了,大明皇帝终于想起了他还有这么一个专门从事计算的部门。
    大明财政这笔账,交给外廷,只有两个人算明白过。
    一个是王国光,在隆庆万历朝为官四十载,在张居正的一力督促下,终于写成了《万历会计录》。
    一个是毕自严,在天启、崇祯年间,顶着大明天倾的压力,盘清楚账,还讲清楚了账,写了一本《度支奏议》将大明里里外外,全都盘的清清楚楚。
    崇祯皇帝,那一辈子最高光的时候,是在崇祯九年,将闯王高迎祥在京师砍头的时候。
    那时候崇祯皇帝,以为大明一切都好起来了。
    为祸数十年的陕西民乱终于平静了下来,李自成只有二十一骑逃脱,毕自严给他算明白了账,他也有了钱。
    崇祯九年的朱由检,绝对没想到,在八年之后,他就要吊死在了煤山之上。
    算清楚账,很重要,对于皇帝极其重要,但是交给外廷,这账,想盘明白?痴心妄想。
    朱祁钰再次想到了于谦的那句上谏,国家之制,边政以文臣巡抚,以武臣总兵将兵,而以内臣纲维之。
    次日的清晨,朱祁钰向京营而去,他是突然袭击,检查了东直门外土城的四武团营,这是石亨直接掌管的地方。
    石亨完全没有料到朱祁钰会这么早的过来,但突然迎检这事,石亨也不是很畏惧了,他已经完全的从骄纵之中清醒了过来。
    陛下清楚的传递出了,陛下非守成之君,陛下要用兵,陛下要将瓦剌人扫庭犁穴,挫骨扬灰。
    他要是再骄纵下去,被惩戒事儿小,灭瓦剌人没他的份儿,他就欲哭无泪了。
    杨洪的庶长子杨俊,那是相当的能打!
    杨洪老了,也拿到了世券,他也报备了内署,爵位继承并不是最能打的杨俊,乃是嫡子杨杰。
    杨俊是庶长子,无权继承爵位,但是杨俊时刻以陛下为榜样,要自己因功封爵!这昌平侯,传给嫡子,他杨俊就自己争一个爵位出来!
    石亨真的压力很大,他下面三个副总兵官,刚走了一个能打的范广,又多了一个更能打的杨俊。
    自然是不敢懈怠。
    “很好,不错。”朱祁钰照例巡检了一遍四武团营,十分满意。
    石亨赶忙说道:“都是陛下教导有方,将士以陛下为则,时时警醒,一应训练,始终都是竭尽所能,才有今日之四武团营张弛有度,军令言明之日。”
    朱祁钰无奈的摇头,石亨身上骄纵的毛病,因为三个驻京团营的竞争,越来越少,这把刀越磨越锋利。
    但是唯独这拍马屁,始终如一,训诫多少次,也未曾改过。
    朱祁钰笑着说道:“讲武堂泡了几天,这拍马屁的功夫倒是越来越厉害了。是你的功劳就是你的功劳。”
    “臣不敢居功。”石亨挠了挠头,下次得换着花样来拍。
    石亨想了想说道:“陛下,午间在四武团营用膳?昨日臣去拉练,颇有所获,有只幼鹿,颇为新鲜。”
    “也好。”朱祁钰点头,然后有些不放心的说道:“朕可是提醒你啊,你别学那群措大,搞什么天人感应那一套,可不要篝火狐鸣、鱼腹丹书,这都不是什么好事。”
    朱祁钰在四武团营吃了午饭,在某种程度上,在四武团营吃饭,比皇宫里吃饭更加安全。
    “吃完饭,消消食儿,去西直门和阜成门外的京师大营看看去,四勇团营和四威团营看看去,顺便看看孙镗带的那些个乞儿军如何了。”朱祁钰翻身上马,石亨、缇骑紧随其后,奔着石景山而去。
    石景山此时依旧是一片大工地,但是已经慢慢有了模样,为了防止盗贼,延着厂房周围修建了围墙,围墙高两丈,上面布满了各种尖刃,有的地方还有血。
    厂房内养着数十条狼犬,这些个狼狗,一到夜里,就会散出去。
    朱祁钰巡视了场内的四司一官厅,石景厂总办、工部营缮司主事蒯祥,从石景厂官厅窜了出来,他哪里想到,陛下能来啊。
    蒯祥跪在了地上,颤颤巍巍的说道:“参见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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