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谦自然看到了那人,他大声的喊道:“安静!”
    “校尉!”
    明晃晃的刀片,立刻让在场所有人不敢擅动。
    “校尉速去拿人,别被百姓给打死了。”于谦赶紧让校尉去把被围着的那个人拿下。
    百姓都是土里刨食,面朝黄土背朝天,指甲盖儿里都是土。
    这人白白净净,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东西。
    喧闹结束之后,于谦才松了口气,他旧任地方,如此群情激奋起来,这人大约就死定了。
    这不利于农庄法的推行。
    他深知这些地主及其家仆们,恐惧着什么。
    有人在民间刻意散播谣言,说大明这次实行的田策,是要将他们的田产,收归王田,然后将地主们,他们全都送到瓦剌人手里当牛做马,换太上皇去!
    收归王田也就算了,这送去换太上皇?
    这京畿附近,隔三家差五户,就有一户的壮丁,死在了土木堡惊变之中。
    他们当然拿起刀子来抵抗。
    于谦面前的这群地主及其家人,其实绝大多数都称不上地主,只能算是自耕农,有几亩薄田罢了。
    大明兵败的消息传来之后,大多数的缙绅、富户、巨贾、豪门,就仓皇南逃了。
    留下来的这些,都不是什么大富大贵,最多的也只有不到半顷良田的小门小户。
    于谦站在了一个高台上,大声的喊道:“都静一静!静一静!”
    于谦深知百姓们是盲目的、是容易被挑唆的、群情激奋的,是不那么容易安抚的,往日里要废很多的口舌。
    但是这次,他身边跟着两个百人队的十团营军士,那明晃晃的刀片,非常简单的,让所有人冷静了下来。
    倒是省了不少功夫。
    他清了清嗓子,将陛下的圣旨放在了台子之上,然后转过头来,大声的说道:“你们听我说。”
    “陛下的田策被一些人以讹传讹,传的已经面目全非了,这里,我告诉你们,那些谣言,都是假的!”
    “陛下金口玉言,驷马难追!白纸黑字,都在圣旨上写着呢!”
    “一口唾沫一个钉,决不食言!”
    大明京畿的百姓们,当然知道,于谦刚刚在京师门前,打败了瓦剌人,于谦在战前让御史们承诺的事,桩桩件件都坐到了。
    保住了他们的家人,保住了他们的地亩,保住了他们的粮库,他们不用脸上刺字做北虏的奴仆。
    这一点,是众做周知的。
    于谦的名望早已如日中天,仅在大明新帝的声望之下。
    陛下在德胜门外纵马奋战,已经在京畿传开了,当今陛下的信誉是极好的,于谦的信誉也是极好的,大家当然也愿意听一听,到底是什么。
    于谦看着人群们期盼的眼神,终于松了口气。
    人群一旦暴烈起来,是不容易压下去,但是只要愿意听,那就很简单了。
    他继续说道:“首先大家关心的第一点,农庄法的实行,陛下的旨意是自愿加入,所有人都可以自愿加入,也可以自愿退出。”
    “如果不愿意加入,可以自耕自收,依据旧例纳赋即可。”
    有的是人,不愿意和别人一起耕种田亩,比如手里田比较多的。
    这一点朱祁钰和于谦是早有预料的,自愿原则,是一个大前提。
    当农庄法的效果体现的时候,不愿意加入的自耕农,也就会加入了。
    “大家关心的第二点,就是陛下弄这个农庄法,是不是又要加赋啊?”
    “没有的事!”
    “陛下的旨意明确说了,是收成的一成半,多一分不取,多一厘不要。”
    “若是有人伸手,陛下就会把他们的爪子剁了!如果有人强征横敛,陛下就会把他们吊死在树上!”
    “死也不得入土为安!”
    大明的赋税并不轻松,甚至可以说是繁重,再加上地方,各种巧立名目的摊派,更是横行无忌。
    武装收税、抗税,夏秋二税,闹出人命,屡见不鲜。
    如果不加入集体农庄,是无法保证自己的收成的,于谦巡抚地方十九年,定下这一成半,那是有理由的。
    大多数自耕农,其实连一半都落不下。
    趋利避害,是人的天性,报团取暖,也是人的天性。
    “大家关心的第三点,陛下训练那么多义勇团练干啥?是不是派上前线打仗去啊?是不是加入了集体农庄之后,大家都成了军户了呀?”
    军户的松动,其实从逃兵不杀的军令之后,已经开始了,大明皇帝更愿意把军户改成一种服役期间的特殊身份,而不是永远当军户。
    不过这需要在清田、推行农庄法、黄册和鱼鳞册再做之后,才能做,急不得。
    但是这些事,于谦是解释不清楚的,他也不会讲。
    “陛下训练义勇团练,是为了什么?是为了咱们大家,能守住自己的粮仓啊。”
    “大家都知道,前段时间,通惠河上闹了黑眚,很是吓人。”
    “咱陛下,那是真武大帝转世,嘿,一声令下,那黑眚立刻伏法!现在,那些黑眚们,还在通惠河上吊着呢!”
    朱棣曾经自称是真武大帝转世,这件事在民间广为流传,读书人信不信,那不知道,但是大明的百姓是深信不疑的。
    这件事后来还闹出了笑话,后世翻修钦安殿,发现了三千本清代藏传班禅领衔手书大藏经,用佛教经典镇压真武大帝的事来。
    不一个系统,也不知道怎么去镇压。
    真武大帝转世,斩妖除魔,那不是很合理的事儿吗?
    金濂抹了一把脸,他直呼好家伙!这都能行?
    这怎么越说越离谱了呢?跟说单口相声似的,就差配块惊堂木了。
    于谦与老百姓打了这么多年交道,自然是知道,什么话,老百姓能听得懂,之乎者也在朝堂上,他于谦不会说吗?
    但是你跟百姓们说之乎者也,那不是乱弹琴吗?
    于谦继续振声说道:“这天底下啊,他不太平啊!”
    “妖魔鬼怪,魑魅魍魉,横行无忌!训练这么多的义勇团练,自然不是要转军户,而是为了降妖除魔!保一方平安。”
    “好!”一个农户高声的喊道,引起了阵阵的叫好声。
    他们弄清楚了农庄法的核心,是不是强迫,是不是加赋,是不是转户,关键是他们敬重的于谦于少保,告诉他们,陛下是真武大帝转世!
    他们这心里,一下子就踏实了,陛下真武大帝转世,那斩妖除魔,匡扶正道,不是应该的嘛?
    水浒传里,开篇就说了洪太尉误走妖魔一百零八魔星,正是梁山泊,一百零八单将也。
    于谦说的妖魔鬼怪,其实不是真的意义上的妖魔鬼怪,而是一些比妖魔鬼怪更可怕的缙绅、豪强、巨贾。
    于谦不由的有些感慨,人间的路走多了,有些人比妖魔鬼怪,还可怕。
    “于少保!俺有个问题。”一个前排的农户低声的说道,他甚至有点害怕,但还是问了出来。
    于谦接过了一碗茶水,喝过之后,才满是笑容的说道:“请讲。”
    和百姓打交道,于谦总结出一套行之有效的沟通方式。
    在百姓眼里,朝廷命官,都是青天大老爷,那是不能得罪的,更遑论,这当朝少保了。
    于谦的态度是很和善的,百姓才能放下心里的恐惧,说出他们最为关切的问题。
    这农夫才鼓起了勇气,大声的文道:“这粮食都堆到了粮仓里,陛下拿走了一成半,那剩下的呢?就在里面堆着吗?”
    “问得好!”
    于谦听完了农夫的问题,不住的点头说道:“陛下说了,这粮食怎么分?那自然是要按劳分,多劳者多得,少劳者少得。”
    “这是工分法的内容,我来给大家好好说道说道。”
    “这一天每半个时辰,就算作是一分,一天最多就是十分。这里面有几个事儿要告诉大家。”
    “这个分是死的,人是活的。”
    “总不能说壮劳力干了一天活,拿了十分,那边好吃懒做不干活,混了一天,也给他十分吧,这不合适。”
    “所以,每天下了工,就要大家凑到一起,对于这些不干活的,要提出批评酌情扣分,对于干活多的要进行鼓励加分。这就是死分活记。”
    另外一个农夫高声的喊道:“那俺们也不会算啊,听起来就麻烦的很咧。”
    于谦不由得感慨,陛下还真是什么都想到了。
    他底气十足的说道:“陛下准备啊,让大家都学算术,至少几个月,陛下专门亲手写了算术,更准备请一些先生教大家怎么算术。”
    这农夫一听了然,乐呵呵的说道:“干脆让西席先生直接算账得了,陛下派来的,咱们也放心。”
    于谦摆了摆手说道:“这可不行,这算分的事,是头等大事,大家一起算,才能算的明白咧,让一个人算,那不就成,他说了算了吗?”
    于谦又喝了口水,才继续宣讲陛下的政策。
    直到日暮的时分,于谦才停下了宣讲之事,但是依旧被百姓们围得水泄不通,问东问西。
    于谦却没有任何解释,而是推开了众人,回到了县衙。
    不解释的原因很简单,有人会以讹传讹。
    十九年的经年老吏,累积下来的经验,那岂止是三两句话,能够说得清的?
    他红光满面的回到了县衙,才换了车驾,向京师而去,虽然已经很晚了,但是他还是得回京贺岁去。
    这不是恭敬不恭敬的问题,这是礼制,于谦从来没有超脱千年来,君君臣臣的框架。
    过年怎么能不去陛下那里贺岁呢?
    那是大逆不道,那是不恭顺。
    都察院那帮人,整天对着上司磕头,对着坐师磕头,都把脑袋磕肿了,陛下申斥他们不恭顺,申斥的没错。
    别人不恭敬还好,于谦和金濂身上,还背着废立皇帝的大逆之恶,若是不恭敬,会被连章弹劾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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