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兴楼的甬道昏暗狭窄,以夹道相连,这是燕兴楼搜集情报的重要手段,里面都是番子在偷听。
    当然了那些个污言秽语,那些个香艳场景,对于番子而言,反而是一种痛苦。
    陛下交待的金英随便找个地方给埋了,其实兴安悄无声息的埋了很多人,比如那个小黄门曹吉祥,那是太后的近侍,属于坏事的那种。
    兴安也给埋了,还有曹吉祥的几个认的义子,全都和金英埋在了一起。
    兴安脱鞋在里面慢慢的走着,站在甬道里的番子,一动不动如同死人一样,若非兴安走过,他们还会俯首行礼,还以为这些个是雕像。
    一动不动的偷听,这些大明的勋戚、明公、缙绅、巨贾们讨论,就是这些如同泥塑雕像的工作。
    兴安驻足,并不是听到了关于西山煤窑的事儿,而是听到了朝臣们讨论最近朝中局势。
    这一听就是一群御史们,这群人最为饶舌,整日里喋喋不休,用陛下的话说,就是意见篓子,浑身上下都是意见。
    他站稳了身子,便和大多数的雕塑一样,一动不动。
    包厢里极其热闹,几个御史,过了宵禁的时候,依旧在这地方寻欢作乐,推杯换盏,言谈之间颇为激动,似乎是在大声密谋着什么。
    一个人显然是喝的有点大,舌头都捋不直的说道:“陈总宪,这朝堂之上,武夫当道,整个朝堂都是乌烟瘴气。”
    “王老师父把权柄交于了于谦,于谦倒好,整日里为群武夫说话。”
    “最近又开始改良当年的军屯卫法,这不是瞎胡闹嘛。”
    兴安听得清楚,说的是王直说了那句:一百个王直也比不上于谦,把权柄交给了于谦,于谦却不为文人们说话。
    此话一出,包厢里立刻安静了下来,显然这位口中的陈总宪,才是这次的主角。
    总宪,是左都御史的另外一个叫法,算是尊称。
    徐有贞本就是总宪,他离京去治水了,都察院现在的左都御史空缺,现在有几个右都御史,都在争这个总宪。
    兴安立刻就知道里面的陈总宪到底是谁了。
    陈镒,是于谦举荐的人。
    当时京师需要坚壁清野,陈镒出京师主持安抚京畿,收拢百姓入城,巩固城防,做的还不错。
    也先带着瓦剌人仓皇出逃,陈镒又组织百姓安抚地方,因为是于谦举荐,陈镒愈加的招摇,常以总宪自居。
    “万夫一力,天下无敌啊。”陈镒似乎是非常不屑的说道。
    这是当初军卫法的创始人诚意伯刘基刘伯温的原话。
    大明在这个时候,依旧清楚的知道,最强大的力量是什么,也清楚的知道获得百姓的支持,有多么重要。
    兴安一听陈镒说话,立刻确认了里面的人的确是陈镒。
    陈镒笑了两声,说道:“陛下意图恢复天下军卫屯田,不就是想借这个势吗?陛下圣旨不可违啊。”
    问话的人一听陈镒这么说,也是有些急切的问道:“这怎么可好,我们可是在京畿有不少的经纪,他们帮我们把持了数千顷田亩,这要是陛下的农庄法真的推行下来。那岂不是…岂不是太亏了吗?”
    嘴上都是皇恩浩荡,心里却全都是生意经。
    兴安在这燕兴楼待的日子久了,听得多了,也是感慨。
    陈镒摇了摇头,颇为神秘的说道:“于少保说得好啊。”
    “于少保说天下无事不私!无人不私!有生之初,人各自私也!人各自利也!”
    “唯陛下一人公耳!”
    “于少保说得好啊!这天下不就是这个道理吗?”
    “可是这农庄法可用一时,等到真的击垮了瓦剌人,大明江山鼎盛,到了马放南山的时候,兴文匽武是大势所趋。”
    “这一人公耳,介时也会私啊,此时此刻…”
    陈镒话说了半截,但是问话的人,显然已经明白了陈镒话里话外的意思,大喜过望,拍桌而起的说道:“正如那,彼时彼刻啊!”
    “来,让我们为此时此刻,正如彼时彼刻,共起一杯!”
    酒杯相碰,包厢里却是热闹起来,但是显然有人和兴安一样,完全没听懂这此时此刻与彼时彼刻,到底像在了哪里。
    “陈总宪,小人糊涂,这哑谜就不要打了吧,小人没听明白。”一个御史显然不懂,便问了出来。
    兴安赶忙屏气凝神细听。
    “当年太祖昭皇帝何其威武,大军九月便完成了百年鸿业,夺下了这暴元的江山!”
    “等到征虏大将军蓝玉,在捕鱼儿海,大破北元,北元去皇帝号。”
    “之后呢?”
    “大家都知道,征虏大将军蓝将军啊,被剥皮实草咯,传示各地。究其党羽,牵连致死者达一万五千余人。”
    陈镒笑着说道:“这就是彼时彼刻呀。”
    兴安的眉头瞬间蒙上了一层冷汗,这群朝臣正如陛下所言,真的是什么都清楚,什么都明白。
    陈镒乐呵呵的说道:“陛下好杀人,大家呢,都顺着点陛下,我们无需反对陛下,等到这瓦剌人不再逞凶,这军屯卫法也好,农庄法也好,到时候便自己崩解了。”
    “陛下总是要兴文匽武吧,也过不了几年。”
    “嘿,等到太阳落山了,咱们再接着干就是了。”
    “总宪高见!为总宪举杯!”一个御史叫了一声好,端起了酒杯,大声说道。
    又是一阵碰杯的声音。
    陈镒显然也喝了不少的酒,喝大了,人就容易飘。
    这人一飘,就容易说大话。
    他笑呵呵的继续说道:“之前徐总宪在的时候,徐总宪整日里反对陛下的主张,我看,完全没必要要反对嘛,相反,我们要夸。”
    “夸,夸上天去!”
    “夸得陛下如临九霄!夸的陛下飘飘欲仙!夸得陛下不知东西南北!夸得陛下大踏步的走!夸得陛下哪天连于少保的话都听不进去,一意孤行!”
    “就到了诸位为国尽忠的时候了。”
    一个御史拍桌而起,大声的说道:“好!”
    “好一个如临九霄,好一个飘飘欲仙,好一个不知东南西北,好一个大踏步,好一个一意孤行!”
    “来,举杯!”
    兴安已经汗流浃背,汗水淌下。
    这帮人,这帮人,真的…好可怕啊!
    兴安继续往下听,但是他们已经不再谈论国事,兴安擦了擦额头的汗,向前走去。
    他回到了燕兴楼,一群番子已经回到了小房间里,将所有关于西山煤窑之事,都交给了兴安。
    兴安忽然开口问道:“上次咱家派下去,让人寻找太常寺唱帝姬怨的那女子还没找到吗?”
    皇子是什么?皇子是大明的国本。
    虽然现在太子还是朱见深,太上皇的庶长子,但是陛下眼下只有一子,实在是太少了。
    陛下春秋鼎盛,那就得多生孩子,作为陛下的大珰,那自然是要肩负起花鸟使的责任。
    一个番子低声说道:“禀大珰,未曾寻到,只知道不是太常寺的人,太常寺的乐伎万没有带仆从的道理,小的再去打听。”
    兴安略微有点无奈的点点头,继续问道:“那上次购买的太白楼,眼下改造如何了?若是可以了,就该用起来,那可是花了几万两银子办下的产业。”
    燕兴楼,营收极好,账目上银子不少,便又买了另外一楼,这太白楼在西四胡同附近,都是商贾,若是用的好了,也是陛下耳目之一。
    “这个倒是安排好了,等过了年,就能用了。”内侍赶忙回答道。
    “那就好。”兴安点了点头,继续处理着公案。
    他一直没睡,反复琢磨着朝臣的话,这帮人,真是该死!
    但东厂只有风闻言事,没有缉捕审问权责,那是锦衣卫的事儿,兴安始终小心翼翼,从不逾越一步。
    即便是陛下当初交待,清理皇宫的时候,他都没碰那提督宫禁的腰牌一下。
    干什么活儿,就是干什么活儿的,不能越俎代庖。
    他反复品读这那群人的话,越想越是脊背发凉,还寻思着法子,应该如何应对。什么飘飘欲仙,太阳落山的鬼话,让人汗流浃背。
    直到破晓的时刻,他才站起身来,向着郕王府而去。
    “陛下…”兴安刚走进门,就看到了在院内练拳脚的陛下,赶忙迎上。
    兴安将自己听到的事告诉了陛下,忧心忡忡。
    朱祁钰反而嗤笑了一声,说道:“这种捧杀,也在朕面前玩弄?”
    “班门弄斧,贻笑大方。”
    朱祁钰反而递给了兴安一本奏疏说道:“你瞧瞧这本,你才会被吓到。”
    捧杀这种手段,实在是,太过于低级了。
    这得捧到什么地步,才能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
    太小看他朱祁钰了吧。
    这个陈镒真的不大行。
    朱祁钰是什么,是皇帝,皇帝是什么?
    皇帝本身就如临九霄!
    本来就有谣传是大明皇帝是真武大帝转世,还需要这群吊书袋们去吹捧?
    这个陈镒以为做了一点点事,又有于谦举荐,总宪的位置,就可以坐稳了吗?
    开玩笑。
    京师京官的任命,全靠朱祁钰一个人说了算,谁举荐的是很重要,他作为皇帝用才是关键。
    “你告诉于少保,毕竟是于少保举荐的人。”朱祁钰吐了口浊气,晨练结束,昨日略有一些疲乏,一扫而空。
    “此人远不如徐有贞,过完年,送到徐有贞处听调,跟着徐有贞,好好学学,为官之道。”
    朱祁钰不仅不给他左都御史,还要把他外放出京。
    兴安低声说道:“陛下,要不要让锦衣卫把他拿了?”
    这等乱臣贼子,不杀怎么震慑群臣?
    “朕有大事要办,不要擅动,误朕大事。”朱祁钰摇头,示意兴安不要擅动。
    对于他要办得大事而言,陈镒这等小角色,实在是不值一提。
    他要将自己的力量攥成拳头,把事情彻底办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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