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循立刻俯首说道:“这些日子,京畿人心汹汹,此等文章一出,自然是拥趸无数,陛下,越是理他们,他们的拥趸反而越多。”
    “臣拿来这篇文章,并不是臣欲议和,更非表示臣赞同这等观点。”
    “只是怕陛下从别处看到了此文,勃然大怒,降下雷霆之怒,反而适得其反。”
    朱祁钰将揉成了一团的奏疏重新拿出来看了看,又看了看陈循的表情,才一脸怀疑的看着陈循。
    陈循继续劝说道:“天下悠悠之口,堵不如疏,既然有人写这样的文章,有人将此类文章看做是圭音,那必然是有人信。”
    “陛下当效太宗文皇帝之举,时人非议,可太宗皇帝文治武功彪炳千古,此议后人论起,自然是当做笑话一则。”
    哦?太宗文皇帝的非议?
    其实朱棣靖难成功,当了皇帝之后,不少人就开始以讹传讹的传朱棣的生母并非马皇后。
    这种谣传其实就是为了证明朱棣非嫡出乃是窃位。
    朱棣严打了一段时间,反而越打越乱,索性就懒得再理会谣言,反而南征北战、七下西洋,《永乐大典》成书之后,再无人传这等谣言了,因为那已经动摇不了朱棣的皇位了。
    陈循俯首说道:“正统年间,王珰擅权,为祸朝野,天下噤声而理不得声张,如今改元在即,臣以为,陛下还是应广开言路,下情上达为是。”
    陈循是个大学士,国子监祭酒事,他最怕的就是大明言路阻塞,而无法下情上达,汹汹民意陛下不得知,反而被小人蒙蔽。
    邓茂七-叶宗留起义,百万之众喧嚣于野,之前是毫无征兆的吗?
    这就是下情无法上达的导致的结果,陈循拿这文章,不是计较一时得失,而是不希望陛下阻塞言路。
    朱祁钰点了点头,思考了良久才说道:“陈学士说的有理,但是两军交战之际,容不得这些人摇唇鼓舌,聂忠,先把人抓起来,待到战后再论。”
    如果自己还记得话…
    朱祁钰默默的在心里补了一句。
    其实做皇帝还是蛮辛苦的,他这个庶皇帝更是辛苦,白天天天泡在十团营里陪着军士们一起训练,晚上就是处理朝政公文,案牍劳形伤神。
    他现在养成了让兴安记备忘录的事,生怕自己忘记了重要的事。
    这凤阳诗社的人,他当然不会让兴安记备忘录,暂且收押就是。
    至于押到什么时候,就看啥时候想起来了。
    陈循俯首说道:“陛下,人主好恶,不可令人窥测,可测,则奸人得以附会。”
    “当如天之人,君子不怒自威,不喜于言表,不喜于形,怒于色,善恶皆所自取,然后诛赏随之,则功罪无不得其实矣。”
    “朕知道了。”朱祁钰点了点头,陈循的意思很简单。
    当皇帝,得端着。
    让下面的人看不出深浅来,这样就可以达到圣心难测,才能御下。
    陈循刚要说话,成敬匆匆来到了朱祁钰的面前,俯首说道:“陛下,大同府总兵官。广宁伯刘安乘快马入京,已至长安门,午门外候宣!”
    “什么?大同府难道破了不成?”陈循立马脸色大变,满是惊骇的问道。
    成敬摇头说道:“那倒没有,兵部军报,大同府城坚,不开城门的话,没个一两年,瓦剌人休想攻不下来…”
    陈循这才松了一口气,大同府要是破了,大明就只有走南宋走过的路了。
    “君子不怒自威,不喜于言表,不喜于形,怒于色,这是陈学士刚教过朕的道理啊。”朱祁钰对着陈循说了一句。
    刚才陈循那个吃惊的目光,颇为有趣的很,他走进了马圈里,牵出了马说道:“朕先行去看看,陈学士慢行。”
    “驾!”他这次骑得是代步的白马,至于战马,性子太烈,他还驾驭的不甚熟练。
    他骑马走的是御道,身后一行锦衣卫随行,倒不会惊扰百姓,御道就是皇帝才能走的道,位于路的正中间,只有东西长安门两侧,伸出大约十多里。
    他勒马停在了午门外,看到了风尘仆仆连嘴角都干裂的刘安。
    刘安听到了马蹄声,慢慢的抬起了头,眨着眼看了一眼甲胄在身的朱祁钰,从怀里哆哆嗦嗦的掏出了朱祁镇写的那封敕喻。
    “陛下…”刘安艰难的开口,说了一声,然后身子一歪,倒在地上,那封大黄色的敕喻卷轴滚出了老远。
    朱祁钰大声的喊道:“兴安,叫太医!”
    从远处跑过来的兴安应了一声,一转身向着太医院而去。
    “兴安跑的还挺快。”朱祁钰拿起了地上的敕喻,打开看了看,然后又从袖子里掏出了那封陈循递上来的奏疏。
    这里面的观点,不能说一模一样,只能说分毫不差了。
    是什么给了朱祁镇这么大的勇气,认为自己被俘了,大明还要倾尽全力,量天下之力所能及的赎他呢?
    朱祁钰合上了奏疏,看了地上的刘安一眼。
    朱祁镇在大同府叩门的时候,郭登作为副总兵,一力做主不许开门,彼时朱祁钰还未登基,刘安作为大同总兵官,带着银子用吊篮下了城墙,去见朱祁镇还没见着。
    大同总兵官刘安和大同知府霍瑄二人抱头痛哭。
    这其实是一件很犯忌讳的事,于谦在做汇报的时候,都是以副总兵郭登为主,很少提到刘安。
    这亲自进京是几个意思呢?
    “于老师父在忙什么?若不是很忙,让他过来一趟,把都察院的御史徐有贞叫过来。”朱祁钰深吸了一口气,示意锦衣卫打开午门,他骑着快马去了文华殿。
    于谦在文渊阁忙着处理兵部公文,兵事由石亨这个总兵官做具体的指导,他要负责统筹安排。
    六部尚书和文渊阁大学士,都在文渊阁处理着朝中大小琐事。
    朱祁钰刚到文华殿,六部尚书和文渊阁大学士,都到了文渊阁的红色长桌之前。
    他坐在了首位,等待着人到齐之后,才将朱祁镇的奏疏一展,扔在了桌上。
    “太上皇在迤北发来了敕喻,诸位看看吧。”朱祁钰深深的看了一眼徐有贞。
    徐有贞是典型的迎归派,而且是那种从一开始就打算南迁,把自己妻儿老小送到南方那种的铁杆,朱祁钰本来想通过一些手段,把他搞下去。
    但是这个人很有才能,具体说就是徐有贞非常擅长治水。
    黄河百害,时常泛滥成灾,这条烛龙,稍一腾挪就是一片涂泽,整个华北平原,包括海河河系和淮河河系,都是黄河的舞台。
    善于治水的能臣,就像是身上背了一块免死金牌,只要不搞什么谋反,那都是死罪可免,活罪可赦。
    为何?
    如果从宗族礼法来说,尧舜禹中的大禹,就是靠着治水之功,做了夏的开国君王,这都是上古贤王,儒家扛鼎的道德标杆。
    如果从实用价值而言,善于治水,乃是生民济世可以立生人祠的大功德,这个时代最重要的两样,土地和人口,都可以保全。
    随便把徐有贞给砍了,约等于炸了花园口,这种亲者痛仇者快,极其类似大队长的行为,等闲情况下,朱祁钰是不会做的。
    迫在眉睫的事,山东阳谷沙湾段决口,已经整整四年,朝廷已经前前后后派了十多个朝廷命官去治理,没一个人能治好黄河。
    徐有贞疏塞浚并举法,得到了文渊阁大学士的一致赞同。
    况且还有于谦在保他。
    “这…这…这…!”徐有贞抱着手中的奏疏目瞪口呆的看着,他心心念念的太上皇敕喻,终于到了。
    但是内容却是如此的不堪入目。
    “这是今天陈循大学士交给朕的一篇文章,与之呼应啊。”朱祁钰将那本已经揉成褶皱的奏疏扔到了徐有贞的面前。
    徐有贞是典型的朱祁镇忠犬,是朱祁镇的自己人。
    但是朱祁镇这个人,最擅长的就是搞自己人了,王八拳乱掏,专门瞅准了这些忠犬的心窝子砸。
    显然徐有贞被那封敕喻给轰的头晕目眩,他失神的坐在了桌子上,心里某种类似于信仰的东西,裂开了。
    这算是什么?
    大约就是典型的臣等正欲死战,陛下何故先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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