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他便提着依旧滴血的剑向正堂走去。
    等待的时间特别难耐,加之刚练完天极心法,经脉中真气翻涌,裴谌坐立不安,一会儿在堂中踱步,一会儿又坐下,取出帕子擦拭剑刃上的血迹。
    然而不等他把剑拭净,忽然一个满身是血的人奔至阶前,突然仆倒在地,手脚并用地往台阶上爬,一把鼻涕一把泪,声音因恐惧变了调:“怪物……怪物……”
    裴谌认出那是二十八宿高手中的亢宿胡雪峰,修为已届渡劫,使得一手精妙绝伦的刀法,在二十八人中实力至少能排前三。
    此人投靠他之前是杀人如麻的东域水匪头目,命丧他刀下的亡魂没有一千也有八百。裴谌从未见过他吓成这样。
    他脸色一沉,拿起剑走下台阶,居高临下地看着血葫芦般的人:“怎么回事?”
    胡雪峰抓住他的袍摆,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主君,那……那不是人……那是个怪物……”
    “其他人呢?”裴谌冷冷地问,声音里却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慌张。
    胡雪峰:“死了,都死了……”他又想起方才的景象,那男人只是动动手指,那些不可一世的高手就变成了地上的一滩滩血肉,他走到哪里,人一茬一茬地死,真比碾死几只蝼蚁还容易。
    “一群废物!”裴谌举剑便要向脚下的人刺去,可不等剑尖落下,胡雪峰突然发出一声令人毛骨悚然的惨叫,骨头“喀啦啦”一阵响,紧接着四肢和脖颈扭曲成怪异的角度,像是有一双无形的手把他拧成了麻花。
    内脏和血肉碎裂,很快散落了一地,剥脱了皮肉的骨骼变成焦黑,犹如枯枝。
    裴谌眼角的余光瞥见一道黑色的身影,仿佛鬼魅一般突然而至,他察觉的时候距他已经只有五步开外。
    来人也身穿黑袍,戴着面具,乍一看装束与天极阵的护法们差不多,但任谁也不会将他与任何人弄混,那黑色仿佛不是衣袍的颜色,而似由黑暗本身凝聚而成,能唤醒人灵魂深处的恐惧感。
    裴谌直到此时才明白胡雪峰为什么会吓成那样,不是因为他杀人的手段恐怖,这是人直面死亡和黑暗产生的本能恐惧。
    男人右手满是鲜血,更多的血不断顺着他手背淌下,显然是他自己的血,但他像是全然察觉不到,任由血不断滴落,在地面上积成一片。
    裴谌不由自主地战栗,自心底生出一股怀疑,这人真的只是赤炎山的主人吗?
    对方刚走出坤灵阵,又被二十八个绝顶高手消耗实力,按说裴谌至少有一战之力,但他此时别说反抗,甚至连剑都几乎握不住。
    他使劲了全身的力气才勉强支撑住,没有直接被仇敌的威压压得跪倒在地。
    “她在哪里?”来人问道,那声音寒冷空洞,就像是深渊里的风,要把人的三魂七魄都扯碎。
    面具后有流金似的微光一闪,裴谌一愣,与此同时,他感到怀中有什么在发热发烫。
    那是天极斩邪阵的阵主令,它感应到了邪魔。
    裴谌恍然大悟:“你是那邪魔……你是祁夜!”
    话音甫落,古旧发黑的木牌从他怀中飞出,悬停在半空中,山面阴刻的古朴篆文渐渐变成血红,仿佛木头里渗出了血。
    红光大盛,十二道篆符从令牌中升起,各安其位,构成了一个小型的天极斩邪阵,将祁夜熵困在阵中央。
    法阵似乎也给裴谌注入了力量和勇气,脊椎里的寒意被驱散,他定了定神,立刻掐诀念咒,通过阵主令发布命令:“诸护法听令,祁夜邪魔现世,吾以阵主令之名,命尔等速速前来诛邪卫道,急急如律令!”
    原本碧蓝的晴空瞬间乌云密布,云层中闪烁着不祥的电光。
    “哐”一声巨响,一道霹雳直直落下,贯穿了祁夜熵的身体。
    一线殷红从面具下渗出,沿着苍白的下颌淌下来。
    裴谌抬头望向雷电交加的天空,忍不住大笑:“看到了吗?天道也在帮我!”
    他左手掐起天极斩邪剑诀,挥剑向祁夜熵直劈过去,阵法加持下,火红的剑气挟着万钧雷霆直贯苍穹,仿佛把晦暗的天空撕开了一道血口。
    祁夜熵双手掐诀,一股黑潮自掌心涌出,化作一条巨大黑蛟,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吟啸,自下而上盘旋缠绕,生生将剑气截断,水蛟化作烟雾升腾,接着变作一阵黑雨倾盆而下,浇在天极斩邪阵上,赫赫阵光顿时一暗。
    裴谌遭剑气反噬,只觉犹如一柄巨槌直击胸口,打得他胸腔一阵,手腕脱力,血红的天极剑“锵啷”一声掉落地上。
    紧接着,他的心脏一阵抽痛,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攫住,攥紧。
    与此同时,一道更猛烈的玄雷打在祁夜熵身上,他整个人震了震,更多的血从面具下淌出来。
    但他仿佛感觉不到疼,仍旧如孤峰矗立。
    裴谌心痛如绞,忍不住抽着冷气。
    “她在哪里?”男人又问了一遍,语气越发急迫。
    裴谌哆嗦着嘴唇笑起来,原来传说中的邪神也并非无懈可击,他也有弱点。
    他不禁有些遗憾,本来他已经抓住了他的软肋,都怪北宸那吃里扒外的东西从中作梗,若是现在有那女人在手,何愁拿捏不住他?
    有通天彻地之能又如何,为一个女人方寸大乱,他就已经输了。
    裴谌三年来不断被他压制,不知多少次在他手上吃亏,直至此时方才觉得自己胜了对方一头。
    他忍着剧痛舔了舔嘴唇,得意道:“你问那个姓戚的丫头?放心,我照顾得她很好,她伺候人的本事不错,身子更是销魂,这十天我日日宠幸她,也难怪你新娶了娇妻还惦记着她……”
    话音未落,那只手陡然收紧。
    同时有接连五六道闪电打在祁夜熵身上。七窍中流出鲜血,身体里传来骨骼的断裂声。
    他知道裴谌是有意激他,扰乱他心神,若是小师姐当真在他手上,他这时候就不只是嘴上说说了。
    可这些话还是像刀一样,像是要把他五脏六腑割成碎片。
    这十日她是怎么过的?他无法想象。
    “她在哪里,”他冷冷盯着裴谌的眼睛,“说。”
    裴谌看到面具下的那双眼睛不复镇定,悔恨和痛苦肆虐,左眼的金瞳更是像要燃烧起来。
    他不禁有些遗憾,要是早知那丫头是邪神的女人,他那天说什么也不会放过她。
    眼下只是三言两语的挑拨就能让他痛不欲生,要是当真对她用上各种手段,然后当着他的面把她像破布一样扔出来,不知道会多有趣。
    他像毒蛇一样嘶声道:“你夺我妻子,我不过抢你一个玩意儿,算下来还是你占了便宜,难道你还想享齐人之福?”
    他喘了口气:“那小东西知道你娶了妻不要她了,趴在我身上一边哭一边要,啧,水真多……”
    那只无形的手开始挤压他全身的骨头,像是要把他生生拧断。裴谌歇斯底里地狂笑,赢的快感压倒了身体的痛楚。
    他有恃无恐,因他是天极斩邪阵的阵主,阵法会将他受的折磨十倍反噬于祁夜,何况还有不断落下的九天诛邪玄雷,先倒下的一定是他。
    祁夜熵的真实状况远比看起来更糟,他在聚窟洲刚收伏的压阵法器还嵌在他小腹里,等待他用血肉炼化,此时法器感应到了天极斩邪阵的法力,也开始不安分起来。
    九天玄雷贯入他身体,剩下三百六十枚透骨钉将天雷引入他各处要穴。
    严重的反噬让他的经脉开始断裂,他不舍得用小师姐送他的剑支撑身体,兀自强撑着没有倒下去,但他知道这样下去,他撑不了多久就会化作原形。
    裴谌有阵法护持,又已发出阵主令召集护法,拖下去形势只会对他越来越不利。
    但他此刻只想杀了眼前人,把他撕成碎片、碾成肉泥。
    杀意在他血管里奔腾叫嚣,像一条溃堤的河。
    裴谌只觉身子一轻,没等他反应过来,已被拉至祁夜面前,他悚然一惊,下一瞬,男人戴着黑蛟手套的左手贯入他胸膛,折断骨骼,把他心脏攥在了手心里。
    裴谌痛得浑身抽搐,可想而知对方受到的十倍反噬有多痛苦。
    玄雷疯了一般一道接一道贯穿邪神的身体,裴谌能清楚地听见他骨头折断的声音。
    可是胸腔里那只左手还在攥紧,面具下的异瞳里满是冰冷又淡漠的杀意,仿佛一个正在行刑的刽子手。
    恐惧从裴谌的灵魂深处涌出来,胜过死敌一筹的兴奋瞬间退潮,求生的本能重新占据上风。
    他几欲窒息,可还是不甘心承认自己输了,勾了勾嘴角,从牙缝里一个字一个字往外挤:“她……和北宸暗渡陈仓……两人早有奸情……此时怕不是在哪里颠鸾倒凤呢……”
    话未说完,他忽觉舌上一凉,口中血腥气弥漫,张嘴一吐,小半截舌头一起掉了出来,他这才后知后觉感到疼,忍不住发出一声惊恐的惨叫。
    祁夜熵嫌恶地睨他一眼,仿佛他是什么脏东西。
    他收回左手,一掌推出,裴谌向后直直飞去,后背撞在堂前廊柱上。
    两人合抱、坚若金铁的明华木廊柱断成了两截,檐廊榻下一角,压在奄奄一息的裴氏家主身上。
    就在这时,天极阵中出现一道人影,是收到阵主令赶来的护法之一。
    祁夜熵捏诀御剑,那黑袍人追出一段,听见身后裴谌痛苦呻.吟,迟疑了一下,终究还是转身折返,将浑身是血的阵主解救出来,替他施咒疗伤。
    裴谌服下九转还魂丹液,一口气总算喘了上来,大着舌头连说带比划:“去追……他受了伤,这是绝佳机会……别让他跑了……”
    那护法转头看了眼天极阵,只见十二个符篆已经被邪气侵蚀了大半,剩下的也晦暗无光。
    “唯有主上可以号令天极阵,克制祁夜邪魔,”护法沉着道,“今日不宜再战,请主上保重身体,安心养伤。”
    ……
    北宸道君走出船舱,门帘“刷啦”落下,戚灵灵松了一口气,但身体里那股噬心蚀骨的痒意越发强烈,不知是不是北宸的金鲛血不正宗,她的反应和前两次不太一样,起效又急又猛,浑身上下没有一丝力气,别说自己解毒,连动一动手指的力气都没有。
    戚灵灵一边难受,一边在心里骂那坏东西。
    上次他还问她如果毒发时和别人在一起,会不会让人帮她,谁成想被他那张乌鸦嘴说中,真的落入了这么尴尬的境地。
    连她自己也是直到此时才知道答案——不会,她接受不了,北宸道君脸好气质佳,外表风骚内里君子,有理想有正义感,性格更是比那小混蛋不知好多少。
    但还是不行,再好也不行,不是他就不行。
    是怎么走到这步田地的?戚灵灵发现自己根本想不起来。
    祁夜熵就像一片沼泽。等到惊觉自己身陷其中的时候已经在劫难逃,只能继续往下陷,不知陷到哪里是尽头,也许根本没尽头,也许通往的是深渊。
    她一直以为自己喜欢的是宁谧的湖泊,温柔的溪流,或是宽宏的大海,谁知最后一头栽进了祁夜熵这片大沼泽。
    她一边唾弃自己,一边咬住自己的胳膊,用疼痛来防止自己失去意识。
    然而这不过是垂死挣着,很快她的胳膊就感觉不到疼了,意识越来越模糊。
    “灵灵,你还好么?”北宸道君在帘外问。
    没有回答。
    “灵灵,若是无事便回答我一声。”他越发焦急,提高了嗓音。
    帘内传出一声迷迷糊糊的轻哼。
    北宸道君挣扎了一下,实在担心她出事,咬咬牙掀开帘子:“抱歉,请恕在下失礼……”
    榻上的女子瑟缩成一团,剧烈地颤抖着。
    北宸握住她肩头轻轻把她翻过来,却见她双颊酡红,又长又翘的睫毛上挂着泪珠,嘴唇被她咬破了皮,鲜血把唇瓣染得殷红。
    修士本来就不怎么在意男女大防,何况是生死攸关的时候。
    北宸道君没有迟疑太久,取出一方素帕蒙住自己双眼,便俯下身将她抱起。
    戚灵灵已经意识不清,眼睛也睁不开,却还是用最后一丝力气抗拒他,口中喃喃:“不是……”
    “不是什么?”
    戚灵灵吸了一口气,摇摇头:“不是……小师弟……”气味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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