涟卿看他。
    他也看了看涟卿,一面上前,在案几对侧落座,一面开口,“褚石晓,甘州驻军统帅褚辨梁褚将军的小儿子,这次回京参加天子生辰宴,是想与天家联姻。”
    他声音清冷,眸间神色也如古井无波,虽然口中一直如平铺直叙,近乎没有波澜,但还是隐隐听出了若有若无的意味。
    涟卿早前是真累了,但大监和褚石晓在,她还需端着。
    眼下也累,但许是换成了岑远在,她眸间还是有倦意,却换成了慵懒托腮,也看着他,轻声道,“他是赶鸭子上架的。褚辨梁褚将军有两个而在,都同褚将军一道在边关。长子褚石宏已经在甘州成亲,娶了褚将军麾下大将的女儿,是不会轻易回京了;所以褚家太老夫人只能心心念念着褚石晓这个小玄孙回京,所以褚石晓这趟回京不是褚将军的意思,也不是他自己的意思,他志不在此,只是没办法,只能回京应付太老夫人,所以赶鸭子上架,做做样子罢了。”
    “哦,是吗?”他凝眸看她。
    涟卿笑道,“他晌午就到鸣山书院了,但一直等到这个时候才来,一是知晓到这个时候我肯定很累了,不想多说话,也不会多留他;二来,他打听过,这个时候太傅会同我在苑中说起今日听论道的心得感悟,他是特意挑的这个时候,也特意等着太傅来,然后就可以顺理成章离开。他来过了,大监和旁人都看到的,他也好向他曾祖母交差了。”
    “哦,原来如此。”他眸间微微敛了敛,笑意藏在眼中,而后才抬眸看她,“看来,殿下比我清楚。”
    身侧没有旁人,涟卿重新坐直,轻声道,“太傅说的,知己知彼,谋定而后动。来鸣山书院之前,我让贺之同打听过这几个诸侯,世家,还有封疆大吏的子弟,贺之同都告诉过我了。”
    这些她早前没有告诉过他,他也是眼下才知晓。
    她惯来聪明,他抛砖引玉,她就知晓了人怎么用,让贺之同打探这些消息再合适不过。
    岑远看她,“殿下怎么知道他找人打听过?”
    涟卿笑道,“你不是让陈壁同我一处吗?我就问陈壁,怎么知道旁人有没有打听我这处的消息。陈壁很有经验得告诉我,旁人如果要打听,一定会找最容易,稳妥的方式打听,最容易,最稳妥的方式就是,有人主动表现出愿意透露的模样,我让瓶子依葫芦画瓢,果然很多人打探到瓶子这处。”
    岑远唇畔莞尔,“青出于蓝,倒是我多担心了。”
    他心中是有惊喜,却没太多显露。
    但眼下的氛围除了暧昧,还有说不出的默契在。这种不一样从昨日她在翠园学生面前说话起就渐渐开始,而眼下,也让他欣喜……
    柯度端了茶盏来外阁间中,茶盏置在案几上,水波轻轻晃了晃,泅开微小的涟漪。
    两人都不约而同想起昨天。
    四目相视里,涟卿垂眸,避开他目光,但余光见他端起茶盏轻抿一口,喉间微微耸了耸。
    她记得昨日那一幕,他亲了她唇间,她也没动弹。
    她与他不是第一次接吻,她好像,也渐渐习惯了他唇边的温润。
    不知道是不是何妈在苑中的缘故,没有旁人来外阁间中,她也不知道同他在一处吻了多久,只知晓时间一定不短,她脸色微红,羽睫也沾染了雾气。
    许久之后,他温声道,“不是无意的。”
    ……
    正好大监送了褚石晓折回,涟卿收起思绪。
    但大监明显面露难色,“殿下,太傅,永昌侯世子来了,说要见殿下。”
    刘凝予?
    岑远和涟卿眼中都是了然,也清楚他来的目的,就算是大监也清楚,所以才为难,“永昌侯世子说,白天的时候匆忙见了殿下,原本这趟从家中来,永昌侯府的老夫人让世子带了东西给殿下,世子这趟是替老夫人送东西来的。”
    大监说完,抬眸看向涟卿。
    宫中伺候的人,尤其是天子身边伺候的人,最擅长的便是察言观色。
    见不见,都是东宫的意思。
    只是换了旁人也就罢了,但永昌侯世子不同,永昌侯连天子都要忌惮几分,这个时候永昌侯世子入京的目的,就算不说,东宫也清楚。
    眼下永昌侯世子的举动不妥,但应当也是永昌侯授意的,所以有恃无恐。
    所以大监才为难。
    也因为大监在,岑远没有作声,继续饮茶。
    刚才褚石晓的事情涟卿都打听清楚了,那刘凝予这处,她心中更有数才是。
    褚石晓他之前没见到,他心中是有担心,但刘凝予他见过,也知晓涟卿应付得了这种草包,所以没出声。
    果真,涟卿朝大监道,“让他进来吧。”
    大监眼中微讶,顿了顿,然后去唤刘凝予。
    岑远低眉笑了笑,一句话都没说。
    很快,大监领了永昌侯世子入内,刘凝予恭敬拱手,“见过殿下,见过太傅。”
    涟卿轻嗯一声,刘凝予这才抬头,依次看了涟卿和岑远一眼,特意道,“不知道太傅也在。”
    言外之意,他是想单独见东宫……
    大监不由看了刘凝予一眼,永昌侯世子连人的脸色都不会看,也没什么眼色,是全然不能同早前的世子相比,但永昌侯府应当也是没人了。
    大监余光瞥向太傅这处,岑远饮茶没出声,涟卿开口,“太傅与我在复盘今日国子监学生探讨之事,世子有事?”
    涟卿话里话外的意思都很清楚,她与太傅在说正事,太傅不会走。
    这句,刘凝予倒是听懂了,“哦,祖母让我带了东西给殿下。”
    刘凝予呈上手中的锦盒,柯度接过,在涟卿跟前打开,是一枚成色极其上乘的翡翠手镯。
    刘凝予特意道,“殿下,这是祖母特意挑选的,万里挑一,配得上殿下。”
    他口中每一句都有所指。
    涟卿笑了笑,“老夫人有心了,只是我手上带不住东西,怕碎了。”
    “嗯?”刘凝予愣住。
    他没想过东宫会这么说,气氛一时有些微妙,他也尴尬道,“这,这个……”
    他是记得祖母给他的时候,眼中并没有太在意,只轻蔑同他说,送给东宫就是,永昌侯府送的东西可比她早前在淮阳郡王府见过的好多了,走个过场,她不会不收。
    但刘凝予怎么都没想过僵在这里,要真不收,该怎么办?
    东西都拿出来了,送不出去,还不成了笑柄?
    刘凝予眼下才陷入担忧中,也明显不像刚才那般理所当然,甚至,有些窘迫。
    涟卿又道,“那替我多谢老夫人,东西带不上,会好好寻一处放着。”
    刘凝予一脸懵,这,又是收了的意思?
    大监看着他这幅呆若木鸡的模样,不说殿下了,就是他看着都觉得头疼。
    “收起来吧。”涟卿吩咐声。
    柯度照做。
    刘凝予也跟着反应过来,他巴不得,又连连笑着应好。
    但因为这一幕,已经明显不像早前见涟卿一样自然,而是被人牵着鼻子走,可他也没有要走的意思,还要留下,是想同东宫一处。
    大监不好开口,但比起褚小将军,永昌侯世子确实有些难登大雅之堂……
    涟卿又道,“我同太傅还要说今日国子监论道的事,世子要一道听吗?”
    这是送客的意思,刘凝予却点头,“正好一道听听。”
    这次连大监的脸色都有些不好看了,涟卿看向岑远,“太傅介意吗?”
    岑远与她默契,“不介意,殿下说吧,今日如何?”
    他问起,她也默契开口,“今日国子监的学生在讨论户部管辖的相关事宜,说起来,我还看到了昨日的几幅熟面孔,原本觉得不太有印象的几人,今日说起粮仓建立和赋税改革的时候反倒让人刮目相看吗,印象深刻。”
    “哪处深刻?”岑远继续问。
    看着他俩一来一回,刘凝予有些懵,也有些插不上话,但又不好走,只能继续坐着。
    涟卿也继续缓缓道来,“近来朝中因为粮马道一事,工部和兵部争执不休,但其实户部也是其中缺失的一环。眼下国中粮仓分布太细,都在各州县自己所辖范围内,然后每年征粮的时间,由各州县层层上报,最后统一到存粮处,时间长,运作也慢;可急需的时候,再统一从粮仓下发至需要的地方,也要经过层层壁垒,太慢。那个叫郭白彻的学生提了一条,就是建立各处的粮仓集散,这种集散点的设置有利有弊,我起初以为他会旁征博引,论证利大于弊,但他让我眼前一亮,他没提利弊,也不是为了与旁人争执对错,而是真正在提,南北不同,气候不同,各处的道路和粮食的保存情况不同,所以集散程度也可以不同,因地制宜,有的地方先做粮仓集散,有的地方维持现状,也能慢慢推动起来,倒是比早前户部想要一刀切,最后处处受阻,推行不下去来得好……”
    涟卿这一大段说完,刘凝予喉间轻轻咽了咽。
    没听懂……
    但不懂也要装懂,只是刚才他就险些听得打瞌睡,眼下在东宫说完之后,他就跟着赞同得点头。
    其实也没听懂讲的什么,所以即便点头,心中还是忐忑。
    岑远没有戳穿,也没有理会,而是接着涟卿的话道,“那也要看做什么事,用什么力度,解决什么问题。任何事情放在不同时间,都有轻重缓急之分,所以要用不同的人。譬如殿下手中有两个人都可以做同一件事,其中一人,能一呼百应,凭借雷厉风行的手段,当即就能做完,殿下身边需要这样的人;而另一人,则是踏踏实实,步步为营,他却能做得细致,却未必能快,殿下身边同样需要这样的人。他们两人哪怕做得是同一件事,但在不同的时候,殿下要启用的人也应当不同。譬如方才殿下提到的郭白彻,他可以在不棘手的时候,慢慢推行变革;但在应对变化,和突生的变动,可能就需要像赵百道这样雷厉风行的人。”
    岑远也同样是长篇大论。
    涟卿颔首,“我明白了。”
    一侧,刘凝予再次顿住,刚开始还能听一听,后来绕来了绕去,一会儿粮仓的,一会儿用人的,他根本就听不清进去。
    满脑子想的都是等从鸣山书院离开后,怎么赌.钱,怎么偷偷找乐子。
    他马上就要同东宫成亲了,有些事横竖是不能明目张胆得做了,也不能像早前一样自由无拘束,所以刚才太傅同东宫说话的时候,他干脆在想要怎么寻乐子。
    然后太傅突然说完,东宫也问起他,“世子觉得呢?”
    他,他?
    刘凝予僵住,支吾道,“好,甚好,我觉得太傅言之理由。”
    大监心中轻叹,若是早前的永昌侯世子倒还好,眼下的这位,东宫应当看不上了。
    刘凝予也觉得尴尬,但这个时候走,就更坐实了他没听,他也怕日后传出去,被父亲这处斥责,只能硬着头皮继续呆着,反正,他是同东宫在一处就是了。
    涟卿看了看岑远,继续道,“还有一人,我有印象。”
    岑远心底澄澈,“殿下说。”
    “丁宇,他提了粮马道一事,也说了河流改道对粮马道的影响……”
    刘凝予早前就已经听得枯燥无味了,只是方才勉强打起精神。
    可眼下,又因为昨晚摸牌九睡得太晚,耳边越发觉得像在念经一样,他忍不住上下眼皮子开始打架,而后是隐隐呵欠,然后是打出呵欠,最后睡着了,头缀了缀,然后又缀了第二次,第三次。
    终于,“世子?”
    大监唤到第三声上,刘凝予乍醒,想起是在东宫这处,遂又赶紧坐直,但因为刚才瞌睡太重,眼中都是血丝。
    这个时候被大监叫醒,既尴尬,又歉意,刘凝予握拳轻咳两声,“我,那个,刚才……”
    刘凝予灵机一动,话锋一转,“刚才听了殿下和太傅的探讨,我需要再好好想一想。”
    “是,原本粮马道的事情也要多思量。”
    刘凝予以为糊弄赶过去了,涟卿继续道,“那世子先想想,等整理好了,我还想听听世子高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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