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老师的一口气把自己的官儿都莽没了,当弟子的也不遑多让,卷子直白得吓人,就差直接写“我想当官”“我能当好官”了。
    内侍陪笑道:“年轻人嘛,难免冒失,可冒失也有冒失的好处。”
    被皇上骂不要紧,起码证明陛下知道有这么个人。
    只要心里存了痕迹,来日便平步青云有望。
    怕只怕连挨骂的资格都没有,从头至尾查无此人……
    皇帝略略出神,也不知想到什么,半晌点点头,“冒失也有冒失的好处,你说的不错。”
    当臣子的心眼儿太多也不全然是好事。
    心眼儿多了想的就多,总觉得自己是天下第一号聪明人,上瞒君父,下欺百姓,满嘴里没有一句实话。
    “到底是陛下上承天意,才使得人才辈出,”内侍上来奉茶,“这几科颇有青年俊杰,眼见这便是要江山永固啦。”
    皇帝心下受用,却也知道这话怕不是八分奉承,故而只是笑了笑,指着他点了点,没说话。
    皇帝吃了几口茶,又看了一回卷子,也不知过了多久,忽然问道:“裴远山被贬多久了?”
    内侍回道:“两年多了。”
    皇帝点点头,沉默片刻,说了句貌似风马牛不相及的话:“朕记得翰林院有个叫宋云鹭的,对诸子百家颇有见地,人也本分。”
    内侍心头微动,“陛下的意思是?”
    过了会儿,忽道:“传旨,宋云鹭办差得利,升编修。”
    宋云鹭升官的消息传回来之前,师雁行正跟郑义喝茶。
    郑义将沥州中心地段那家铺子的隔壁买了下来,两边打通,专卖京城和江南款式的成衣。
    而在这之前,他一直都是专注卖布的。
    老店扩张后,客源明显增多,郑义亲自坐镇数日,这才敢松口气,有空来找师雁行品茶了。
    “恭喜啊。”师雁行笑道,“怎么忽然想卖成衣了?”
    之前去京城调查的,就有郑氏布庄的人。
    十月底的天已经挺冷了,郑义穿了身灰鼠皮褂子,抱着茶盏啜了两口,这才缓缓吐了口气。
    “嗨,全赖师掌柜带!”
    师雁行一怔,失笑,“我哪儿有那个本事!”
    “你有。”
    郑义虽也是笑着的,可看上去一点儿都不像开玩笑。
    他搓了搓明显带了皱纹的脸,“你我两家关系非比寻常,没什么好遮遮掩掩的。其实在你来沥州之前,我几乎死了心了,觉得这辈子白手起家闯到这份儿上,也够本了……”
    他也曾想过在州城扎根,但难呐!
    郑家是卖布的,可沥州不南不北,既不靠近盛产棉花的新疆和海南、福建一带,也不靠近桑树满地的江南,只能当二道贩子,优势甚微。
    郑义想过很多法子,甚至还曾动过下江南、包丝厂的念头,奈何都铩羽而归。
    多年折腾下来,郑义算看明白了,照五公县的地理位置,指望新花样、独一份儿是痴心妄想。
    他有点累了。
    反正五公县都是我的天下,龟缩此地也没什么不好。
    可偏偏石头缝里蹦出来一个师雁行!
    小小女娃,咋就那么能折腾?!
    郑义看着看着,就觉得内心深处沉寂已久的野心小火苗又有死灰复燃的迹象。
    人家这么点儿大的人都不怕,你这么大的人了,怕什么?!
    又没死,也没瘫,怎么就不敢再试试?
    又不是没失败过,怕啥?!
    郑义暗中观察许久,发现这位小伙伴的成长看似激进,实则每一步都走得很稳。
    而最令人惊叹的是,她很果决,能在最短时间内抓住最需要的客户,甚至不惜为此放弃大片令人扼腕的市场。
    看似“败家”,实则赢麻了。
    然后郑义就被触动:
    我做不成源头买卖,能否做尽头买卖?
    于是他就派人兵分两路,往京城和江南去了。
    这是大禄朝做繁华的两处所在。
    去了不干别的,就是蹲大街上画像,看两地都时兴什么款式、纹样和颜色的衣裳,都有什么说法。
    驻守两地的人两个月轮一批,交接班回来的人带着厚厚一本画册回来复命。
    然后郑义就在州城的布庄内大张旗鼓加了成衣买卖,专卖京城和江南最时兴的衣裳。
    京城富贵端庄,江南风流轻盈,各具特色。
    师雁行听罢,赞叹不已,才要说话,却见外头有人兴冲冲来传话。
    胡三娘子过去问了,瞬间满面红光来给师雁行报喜。
    “掌柜的,大喜,宋大人升官啦!”
    师雁行也是喜出望外,“当真?可曾说过什么缘故?”
    总不能无缘无故就升官吧?
    胡三娘子递了封信过来。
    师雁行接过来一瞧,是裴远山的亲笔信。
    内容很简单,就是通知她一声,免得自家师兄升官的消息反倒要从别人嘴里听到,显得生分了。
    至于原因,也说了一点,但还不如没说:
    皇帝觉得宋云鹭学问好。
    师雁行:“……”
    就这?
    郑义已经起身道贺了,“大喜大喜啊!”
    师雁行还礼,只是脑海中还在飞速盘算。
    宋云鹭为什么升官?
    为什么在这个时候升官?
    之前发生了什么事?
    哦,是了,柴擒虎中举。
    但就因为这个?
    不够。
    再往深处想,他们是谁的学生?
    裴远山。
    裴远山为什么被贬出京……
    师雁行已经明白了,然后就笑起来,这才正经八百对郑义还礼,“同喜同喜。”
    之前裴远山被贬,看似一撸到底,龙颜大怒,可真算起来,远比流放到酷寒或蛮荒之地来得好。
    后面旧友帮忙在县学寻差事,皇帝不知道吗?
    未必。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只要皇帝想,什么都瞒不过他。
    也就是说,裴远山在县学任职是皇帝默许的。
    甚至之前裴远山被贬,身为弟子的宋云鹭竟一点儿没收牵连,这就很说明问题。
    说明皇帝没正动肝火!
    即便动了,也很有限,至少不是原则性的。
    想必裴远山的那几位旧友早就看明白了,不然也不敢顶风作案,在那个关头帮他找出路。
    而现在裴远山虽远在五公县,可柴擒虎中举了!想必瞬间勾起皇帝的记忆!
    衣不如新人不如故,皇帝后悔了吗?
    师雁行大胆猜测,多少有点。
    但也多少还有点气,仍旧不多。
    裴远山被贬两年,不算久,而且中间也没遭罪,无缘无故召回京城,皇帝面儿上也下不来。
    但确实惜才,又不好没个表示,怎么办呢?
    这不巧了吗?他还有个大弟子在翰林院嘛!
    升官!
    说白了,是柴擒虎给了皇帝一点台阶下,然后皇帝借着向宋云鹭施恩表明自己的真正态度。
    朝廷内外永远不缺体察圣意的臣子,只要皇帝流露出一星半点,自然有人顺着往前推……
    裴远山肯定猜到了,所以才破天荒主动给她来信,也是安抚的意思。
    师雁行用力闭了下眼睛,明白了裴远山的最深层暗示:
    他可能要起复了。
    第136章 萝卜羊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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