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雁行失笑,“怎么吓唬?”
    红果眼珠一转,就道:“她爹娘还指望她挣几个呢,在这里做活说出去也体面,哪里舍得丢?我就说她给您发现了,不想用了,他们肯定吓都吓死了,自然不敢再起坏心。”
    她们现在还住在家里,有了活儿自然要往家里交钱,秀儿她爹娘肯定也不舍得没了这进项。
    师雁行点头,“行,那你就先去试试。”
    这姑娘不错,有情有义有胆有谋,也愿意担事儿,若日后开分店,或许比郭苗更适合做店长。
    做完了员工的思想工作,师雁行回后面时,却听胡三娘子忽然来了句,“秀儿忒和软了,女人就得硬气点!”
    呵,这是有故事的人!
    又对师雁行道:“掌柜的放心,若她家里人敢来闹事,我一手一个当街捶死。”
    这话说得波澜不惊,可任谁看了她阳光下闪闪发亮的健硕手臂,都不会觉得是玩笑。
    师雁行笑道:“好,我信得过你,不过我也不是一味和善的。”
    说得不好听一点,她就是个资本家!哪怕“达则兼济天下”,可这会儿不是还没到那个高度么?自然自保为上。
    秀儿能改自然好,改不了,大不了换一个,替补人员多的是。
    她又不是圣母,该强硬的时候必须强硬,没什么可迟疑的。
    倒是胡三娘子方才说的话引起师雁行的兴致,过去问:“三娘子以前……”
    胡三娘子倒不扭捏,也觉得这事儿没啥不好出口的,一边捣奶一边道:“我上头好几个姐姐,下头两个弟弟,早年爹娘想把我卖了给弟弟换彩礼,叫我听见了,在家里一顿打砸,又跑去村口喊冤,闹得十里八乡都知道,弟弟的亲事也做了蜡。”
    戴着口罩,她的声音有些闷,但情绪非常平静,像在诉说一段平平无奇的八卦。
    其实乡间“卖”女儿给儿子换彩礼的事屡见不鲜,但好歹都有块遮羞布挡着,胡三娘子这么一吆喝,谁都知道这家要卖闺女了,简直把几家人的脸都扯下来摔在地上踩。谁还敢在这风口浪尖上结亲?
    又没有天灾人祸,冷不丁卖闺女,这事儿摆到明面上是要给人戳脊梁骨的!
    气得村长和族长都跑到门上骂他爹娘丢人,又强忍着安抚三娘子。
    胡三娘子知道,他们固然气自己的爹娘,但更气自己“不懂事”。
    女娃嫁谁不是嫁?非闹成这样,日后谁敢要!
    她不服。
    凭啥?
    女娃不是人么?
    “要么认命,要么就往大了闹,”胡三娘子轻飘飘道,“反正死都不怕了,也没什么不能的。闹到所有人都知道,他们反而不敢怎么样。”
    牛奶桶随着她的捣动发出沉闷的“砰砰”声,不断溅起白色浪花,原本纯白的奶浆逐渐结块,似乎有什么要在历经百般捶打后破茧而出。
    师雁行没说话,安安静静地听着。
    她已经明白对方为什么会成为相扑手了。
    相扑需当众除去上衣,只围住胸部,做了这行的女人,就相当于亲手斩断了嫁人的可能。
    “掌柜的觉得我想留下,是不是因为贪吃?”胡三娘子忽然问。
    师雁行想也不想点头。
    这还用问?
    店里谁吃得最多你自己心里没点数?
    不信回头看看碗柜里的餐具,一堆碗里夹着的盆是谁的?!
    胡三娘子:“……”
    她脸上难得泛了点红,梗着脖子道:“那都是小事!”
    师雁行斜眼瞅她。
    两人你看我,我看你,对视片刻,都噗嗤笑了。
    胡三娘子笑了一回,弯腰将桶里的黄油块捞到纱布里,师雁行顺手帮了一把,两人各持一头挤了一回水,然后放到木格子里压起来。
    不一会儿,残存的乳清就顺着木格子的缝隙渗出来,滴滴答答落到下头的陶盆里。
    这也是好东西,不能浪费了。
    滴水声持续了好久,似绵绵不绝的春雨。
    阳春三月,万物复苏,墙外大道上栽种的几株大柳树萌出细嫩的尖芽,已是郁郁葱葱,满目苍翠。
    胡三娘子直起腰来,看着阳光从日益繁茂的枝桠间漏下来,拢成一道道绚烂的光柱。
    她摘下口罩,用力吐了口气,“在这里我觉得自在。”
    她觉得这个小掌柜跟外头大部分人都不一样,小小的身躯里好像有使不完的劲儿,像一只永不停转的陀螺,滴溜溜往前走。
    胡三娘子有点好奇,好奇这只陀螺究竟能转到哪儿?转到什么时候?
    她想亲眼看看。
    第70章 桑椹
    不知道红果具体是怎么吓唬秀儿爹娘的, 反正第二天秀儿来上工时,整个人好像就有点不大一样了。
    干活更认真了,偶尔没客人时,似乎在晃神, 不知在想什么。
    师雁行私下里问了秀儿, 秀儿沉默半晌, 只憋出来一句,“掌柜的, 我以后好好干活。”
    昨儿红果直接跟了她家去, 骗她爹娘说她被抓着偷偷带饭,可能要被辞退了。
    当时秀儿还一个劲儿拉红果, 脸涨得通红, 十分羞愧。
    怎么能对爹娘说谎呢?
    结果她娘张口一句就把秀儿说懵了。
    “啥, 竟有这事儿?这死孩子怎么能这么着呢?”
    又对红果说笑,道不过是几口饭罢了, 小姑娘家家的饭量小,一时吃不完, 节省惯了,想着留下慢慢吃也是有的, 又辗转托她帮着说好话,千万别丢了活儿云云。
    红果一走, 秀儿的爹娘却又瞬间拉了脸, 戳着秀儿的额头骂她。
    “不中用的玩意儿,明儿再去上工!给人退了就别回来了。”
    秀儿被戳得一个趔趄,委屈得几乎哭出来。
    不是你们说让我把好肉带回家的么?
    怎么出了事, 又全推到我身上?
    然而第二天早起时, 她娘却跟突然变了个人似的, 对着秀儿前所未有的和颜悦色起来,甚至在给弟弟煮鸡蛋时,破天荒多煮了一个。
    “来,秀儿,吃鸡蛋,娘是疼你的……”
    又罗里吧嗦说了一大堆,话里话外都是家里人其实是很疼你的,只是都不容易,你如今熬出来,日后挣了钱,千万别忘了提携家里。
    挣了钱……
    钱……
    秀儿看着桌上那颗曾经无比渴望的鸡蛋,突然有些作呕。
    她一直是个很软和的人,被人骂也不会反驳,只是笑笑,可今天,却有股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无名火,在胸膛内熊熊燃烧,烧得她头晕目眩。
    她甚至不知自己为什么气,几乎想抓起那颗鸡蛋摔到地上。
    谁稀罕你们的鸡蛋?!
    但最后,她还是慢吞吞剥了鸡蛋吃了。
    小掌柜说了,好东西不要白不要。
    我也是这个家里的人,辛辛苦苦喂鸡喂鸭,凭啥连颗蛋都不能吃?
    就吃!
    很多东西就是这样,说明白也明白,说不明白也不明白,中间只隔着一道线。
    一旦某天因为某种契机扯断了这根线,也就懂了。
    短短一夜之间,秀儿觉得自己好像跟以前不一样了,似乎有某种一直以来约定俗成的东西被她亲手打破,一切正沉默而迅速地朝着某个她从未触及的方向狂奔。
    这种失控令她恐慌,恐慌且茫然,茫然中又夹杂着淡淡的歉意,对爹娘亲人的愧疚。
    可这些负面情绪之余,秀儿不可否认地体味到前所未有的快意,那是一种如狗脱离了项圈、马没了笼头一样,能亲手掌握某种东西的快意。
    这种快意到底是什么,或许秀儿现在还说不清,可她上瘾了。
    秀儿不想细说,师雁行也没追着问,只暗中嘱咐红果注意她的情况。
    一连几天,秀儿都没什么不对劲,工作也越来越熟练,甚至比红果更拼,师雁行才彻底放了心。
    伤心不要紧,人的成长总是需要付出代价的。
    亲情嘛,这种没有标准的纯粹体验派的虚幻的存在,完全不能用理性思维衡量,其实本质上跟爱情一样,都是奢侈品。
    有,那是锦上添花;没有,丰厚的酬劳完全可以弥补一二!
    接下来的日子风平浪静,气温急剧升高,到了三月底,中午已经挺热了,甚至大太阳下夹袄都穿不住。
    桑椹开始上市,集中成熟的那段时间稀烂贱,满大街都是。
    浆果类皮薄汁多,很难储存,熟了就要赶紧卖,卖不完隔夜就烂。
    师雁行很喜欢桑葚,买了几次,结果就捅了桑葚窝:
    县城外有几个村子附近特别多桑葚树,每年到了桑葚集中成熟的时节,村民们根本摘不完,只能眼睁睁看着烂在树上,或被鸟雀啄食。
    如今都知道城里师家好味做什么蛋挞、蛋糕的要用新鲜果子熬果酱,便成帮结伙过来推销。
    看着他们大老远推车挑担地来了,热得满头油汗,几层衣裳都被汗水浸透,老的少的都对自己赔笑脸,点头哈腰卑微至极,师雁行实在不忍心拒绝,差不多的都收了。
    确实便宜,反正也不吃亏。
    于是连着好几天,师家好味推出了桑葚口味的蛋挞,还有抹了桑葚果酱的光腚鸡蛋糕。
    奶油蛋糕的订单不是每天都有,但平均一月下来也能有十个八个,用途花样百出:生日、婚宴甚至就是单纯想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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