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时行始终凝视她神色变化,此刻读懂她意图,不由窒声:“你……”
    他觉得自己或许等不到长公主甩他一张和离书那日了,只因在此之前他便会被她气死。
    元承晚不意他此刻竟如此聪敏,不由一瞬心虚,下一刻却又理直气壮起来。
    先发制人道:“你还好意思说!本宫冤枉你的事已经算完,可眼下尚且未计较你的冒犯之举。”
    “裴时行,你是狗吗?”
    裴时行忽而诧异于她发问的语辞,几乎毫不费力便寻到漏洞,反击回去:“殿下没咬臣吗?”
    元承晚张口结舌。
    “本宫是说,不许你再如此放肆。”
    “我讨厌旁人近身,此次事出有因,便先记下,若日后你再如此,滚出怀麓院。”
    长公主当夜的确有些口不择言,着意刺痛,而后又故意触怒裴时行。
    眼下尚且需要予他些恩德,所以此番便不再计较。
    她心下暗道裴时行乃是贱人本色,不欲再同他饶舌,素手取了几上白釉盏,撇开浮沫,欲饮下一口。
    美人白玉皓腕持清雪小盏,满身香雾朦胧,颇有雅趣。
    却不知裴时行目色若有所思地盯住她动作,忽而扬声道:“道清,狸狸渴了,你去为它添些水。”
    道清自然不会在怀麓院,可这话却被她听得清清楚楚。
    长公主举盏的动作一顿,几乎怀疑裴时行是故意如此。
    心机叵测的男人满面无辜:“殿下恕罪,臣并无冒犯之心,只是被您提醒,想着该给那小狸奴喂水了。”
    可他本心便是有意要冒犯招惹长公主。
    及至晚间,裴时行惯例地为腹中小儿诵书。
    恰逢听云自膳房端了新熬的莲子羹,这羹炖的极好,清泉流齿,晶莹甘甜,长公主取了小银匙一匙匙送入口中。
    裴时行定定望她许久,连口中诵书之声亦顿下。
    元承晚不明所以地顺着他视线,望到自己手中汤羹上来,几乎要问他是不是也要一盏。
    却听他啧声道:“狸狸今次乃是第一日回府,臣竟忘了为它准备饭食。”
    “玎”一声,是长公主重重搁下碗盏。
    她骤然起身,长吐一气,咬牙切齿道:“裴时行。”
    “要么给你的猫换个名字,要么抱着它一道滚出长公主府。”
    裴时行有些无措:“臣何处冒犯殿下,还请殿下明示。”
    惯会装相。
    她直言挑明:“是皇兄将我的乳名告诉你的?”
    除却皇帝,长公主想不到第二个如此无聊之人。
    他还在扮无知状:“因为狸狸?狸狸怎么了?狸狸是谁?”
    “是本宫的乳名。”
    裴时行终于忍不住笑出声。
    “殿下恕罪。臣的确不知,且臣幼时的狸奴,的确就叫狸狸。”
    这才是他忍不住心生愉悦的地方。
    原来他与她竟还存了这样的巧合,他四岁时跑丢了一个狸狸,却叫他日后遇见面前这个狸狸,且性子亦是如此慧黠又可恶,如何不说是上天注定的缘分。
    “殿下也叫狸狸?”他忍笑起身,拉过这梗着脖子睨他的小娘子,“是我家的小猫儿吗?”
    他揽着她的腰坐下,将小狸狸柔若无骨的素手在他掌中展开,竟比他的小一圈还多。
    男人以大掌包裹住这小娘子的手,握到唇边轻吻一记:“我家的小猫儿才是如此牙尖嘴利。”
    他当真可恶。
    元承晚欲要挣开他的手:“总之,给你的猫儿换个名字。”
    “好,换。”他语气轻哄又顺从,却不肯放开她的手,“我只有一个狸狸,也只要这一个狸狸。”
    裴时行望她这副别扭的模样,一颗心愈发柔软下去。连方才萦绕心头的委屈与郁气也烟消云散。
    只细细密密漫入四肢百骸,牵动起无数令他心旌浮动的柔情。
    何意百炼刚,化为绕指柔。
    原来这般小娘子,比他柔弱亦比他年幼,甚至连雪白的巴掌都纤小可怜。却又长了一身硬过他的傲骨,一张嘴也生的可恶,时时牵动他的心绪。
    令裴时行又爱又恨。
    长公主长睫轻覆,安静下来。
    片刻后复又启口问道:“裴时行,你同我讲一讲,你所谋划的新政好不好?”
    她总要知晓,如今他们功业究竟做到了哪一步,值不值得她以自身为代价去维系他们君臣平衡。
    又值不值得她当真放纵自己,同裴时行去爱这一场。
    裴时行仿佛并无多少讶异,仍是轻柔缓声道:“好。”
    他将元承晚抱坐到怀里,怀妊的小公主于他臂间亦算不得沉,他膝上仿佛一时承载了妻儿的重量。
    并不吃力,反而令裴时行无比安心,恨不得时光长留在此瞬。
    长公主正欲挣脱下来,却听他在耳边低声道:“不许挣了。”
    话音仿佛在红烛昏罗帐下带了几分缱绻,轻柔地舔舐过她的耳心。
    目受荼毒的小娘子蓦然被勾出某些记忆,促了呼吸,一时也乖顺地安静下来。
    “殿下可知,如今大周朝野清晏,得享百年安稳,蛮夷外敌不敢来犯;并非是因了贤良文学口中所谓莫动兵戈,以德化外的计策。”
    他的语气有些嘲讽,尽显其人温顺背后的狂傲意气:
    “敌雠并不会因为周朝的宽容忍让而受感动,从而效顺臣服;他们只会因剽壮军马,大国之强兵而心有忌惮。”
    他把玩着手中柔荑:“殿下谨记,对敌人的柔软顺从只会壮大他们的野心,令其得寸进尺。”
    可惜小公主当是不知此道,于是只能被他步步紧逼,直到攫为己有。
    现下更是偎坐于他怀中任人施为,轻吻细揉。
    如此娇媚惑人,却又如此无助无依。
    “可如今大周承平日久,便有硕鼠丛生,啮噬国本。若此刻再不变法图新,则日后恐祸患无穷。”
    无强悍兵马,无雄健体魄,亦无充盈国库,却有足以与国君抗衡的权贵与巨贾。
    “殿下如何看待商贾?”
    他忽然启口出问。
    元承晚不明所以,如实道:
    “世人多视之为轻鄙末流,讥之以重利而轻义。可我以为,人生在世,竭此身之力,尽自身之能,居于天地正道,得以安身立命。如此,便算不得末流。”
    裴时行因她的回答心生骄傲,这才知他向前多么狭隘,竟误以为她当真纨绔。
    男人话里笑意愈发浓厚:
    “殿下之心,剔透若冰雪。贾人算计财利,但若论及货殖之道,臣或许不及他们一星半点儿。”
    “可臣今次要做的事,矛头便是对准了这群贾人。”
    元承晚偏头回望,目色澄莹。
    他几乎克制不住地倾身吻上她眼皮,仿若被蛊惑一般。
    而后喑哑道:
    “诚如殿下所言,贾人自食其力,每日的谋虑不见得比朝中士人少,算不得末流。
    “只是如今他们手中握了太多的利,破了平衡之道,若再不拨乱反正,转移他们手中之利,恐有倾覆之险。是以如此。”
    “这亦算不得针对贾人,只是时局若此,而他们恰好站在了这个位置上,臣也恰好站在了如今这个位置上。”
    长公主心中有了疑惑:
    “可是如你所言,利只是在天下人手中流转,你自贾人手中夺利,便一定能保证这夺来之利能到百姓手中吗?”
    裴时行目色愈发柔亮,轻笑道:
    “自然不能保证。因此需以法绳之,以诸多手段来鞭策这些执国是之柄,陪臣之权的官僚。”
    “且不止如此,《兵法》有云:取敌之利者,货也。沙场之上,若要鼓舞士卒陷阵杀敌的勇气,便需借助财货来激发他们的意志。
    “如今也是一样,新政伊始,百姓惶惶,只能顺从,但等他们真正自其中得利,便会拥护新政。”
    “届时,我们的助力又会壮大。”
    元承晚凝神细听。
    她其实心内很是认同裴时行所言,口中却要故意道:
    “那裴大人去路险阻啊。”
    “正是。所以得殿下与臣同路,臣荣幸之至。”
    长公主忽又想起陇上之事:“那陇上的盐铁呢,可有查出眉目?”
    “陇上的盐铁啊……”裴时行故意拖长了音调,却不答。
    元承晚目露疑惑。却见他长指点了点自己的面颊。
    是要偷过香才能往下说的意思。
    见惯他无耻一面,她如今已对这类事情无甚抗拒,却还是不愿遂了他意。
    长公主柔顺地倾过暖玉般的身子,缓缓送上红唇。
    二人鼻息交织在一处,热气覆到面上,湿漉漉的。
    可在袖服遮掩处,她的手也已做好准备,蓄势待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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