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已神飞天外,欲就此将自己的无瑕灵魂脱离出这具沾染了裴时行气息的躯壳。
    裴时行就此顺势搬出长公主府,正是为了今日能同皇帝开启这样一场对谈。
    他近来终日埋头案牍,将一张冷面吊的嚇人。
    恨不得叫所有人知晓,自己同元承晚闹了矛盾。
    今早更是刻意与崔恪闹了风波,仿佛一个在自己的不幸姻缘里红眼嫉妒旁人的怨夫。
    果不出他所料,一切俱都传到了皇帝的耳朵里。
    最后一把柴已堆出熊熊高焰,这场势已造的足够大。
    皇帝终于诏他来问。
    裴时行道:“殿下厌臣恶臣,乃是因此次周颐一事,叫她以为臣心机叵测,残害忠良。”
    元承绎蹙眉:“朕不是交代过你,要你将内里实情告知她吗?”
    狸狸幼时受过周颐的训诲,元承绎怕她伤怀,一早便交代裴时行如实相告,叫她知周颐也并未全然无辜,而后乃是自愿退离官场,也算为子赎罪。
    更重要的是,周颐必须成为一个死人的名字。
    一是为保护周家人;再便是,只有他死了,对方才能更无忌惮,好令他们接下来引蛇出洞。
    思及此处,元承绎眼中阴翳更重,皇城卫的确查出了些眉目。
    可他却按下了消息,不欲相告于裴时行。
    “臣的确将籍册带回府中,欲要如实相告。”
    裴时行道:“可阴差阳错,殿下自己先看到了那些税册,便就此误会臣,以为是臣诬陷。”
    “她素日恭肃恂谨,言间从不敢涉及政论,规诲教令家下侍人,连同她自己,从不敢近臣书房半步。
    “连臣私下与她独处的无人之际,为腹中小儿阅诗启智,但凡涉及政道议论,她都从不评说,再三提醒臣忠孝慎言。”
    因谈及妻儿而眉目柔软的男子继续道:
    “可是前夜,殿下既以为是臣残害忠良,当即便痛陈叱骂,大为痛心,竟是连向来的半分谨慎都顾不得了。”
    “殿下斥臣为奸佞。”
    裴时行眉心动了动,舌尖仿佛犹能感受到彼时被摧心剖肝的血味。
    他不是不委屈的。
    “可最令臣伤痛的不是这些言辞,”他抬起清正眸光与君王对视:
    “是殿下在将自己发舒情怀过后的惶惶之态。”
    裴时行话说的隐晦,元承绎却听懂了。
    晋阳怕她论及政事,怕裴时行因她的叱骂怀恨告发。
    可是说到底,她最怕的,当是怕他这个兄长降罪。
    原来她一直以来竟是如此的隐忍忧惧。
    “她不信任臣,便是连臣这个驸马,她也不敢信任。”
    裴时行唇畔笑意恍然若失,仿佛是在心疼,又仿佛是自嘲。
    皇帝目色沉沉,不辨丝毫真意。
    只状如明悟,出言感叹,意有所指道:“卿竟失职到了如此地步,该罚!”
    裴时行并不多言,只拱手复拜。
    “误会既解,卿这些日子寝居台中又是为何?总不能是被狸狸赶出门外的罢?”
    身为帝王之人,缜密而多疑,却又要把自己的疑心包藏于寻常调笑的闲话里。
    裴时行耳中却敏锐地捕捉到皇帝话中狸狸二字。
    他心念一动,忽然想笑。
    原来她的乳名叫狸狸啊。
    忽又联想到,那沈夷白唤她晚晚,想必是不知此名的。
    裴时行口中说了实话:
    “臣耐性不佳,对殿下不恭,同她起了冲突。冒犯了她,又兼近日台中事繁,是以避出府外。”
    元承绎的皇后自来驯顺柔婉,向来无有忤逆。
    他并不能知旁人处境:“当真是被赶出府外?”
    裴时行容色平淡道:“被赶出府外总比被殿下休出府外好。”
    元承绎一愣,这下倒是不禁笑出声。
    裴时行这话说的不假。
    他彼时心内酸苦委屈,欲要惩罚这狠心女子,却又实在狠不下心肠。
    再便是因她在他腿前不止挣磨,撩动欲念,令他数番压抑。
    所以他放了她走。
    只因再不放开,他便要克制不住在她眼前露出更为下流的一面。
    那一掌却着实是意外,他本意只是为了令元承晚不要再如此扭挣。
    他没下力,可坏就坏在彼时二人姿态已是说不出的狎昵,再因他掴了她的臀,而令事态更加难言。
    裴时行这才知,自己其实连君子皮都披不好。
    待到清醒过来,他甚至不敢相信自己做下的事。
    掴女子之臀为其一,以她丝帕轻渎为二;待元承晚寻来,又以满手罪恶为胁,迫她顺从坐在圣贤书案上,此为三。
    更不必说最后,那一袭被他拿来擦拭的斑驳潮湿的石榴裙。
    裴时行记得那女子彼时张大双眸,满面不可置信的嫌弃之色。
    原来自己与浊流无异。
    他心底其实知道,元承晚天明时复返而来,多半是因她独自思索一夜,最终决定亲自同他交谈。
    并要决意将他舍弃。
    虽咬她一事乃心念闪动的意外,并不由他控制。
    但眼下此伤能做拖延,容他再忝居驸马之位几日,却是意外之喜。
    又听得上首的帝王问道:“含光今日所言,发乎本心,未有欺瞒?”
    他听进了裴时行的话,却仍要试探一遍。
    裴时行自这一句里察觉到了什么,微微一笑,从容道:
    “不敢欺瞒陛下。君以国士遇我,我必国士报之。如此而已。”
    雨后天初霁,大片的阳光似云中燕俯落而下,毫不保留地铺撒殿间,落了裴时行满身。
    青天漫远,一身绯服的御史皎然若玉树。
    年轻的君臣对视,眸中俱是毫无保留的慷慨笑意。
    他们都读懂了彼此的信任。
    人之处世,知遇明主,今将献知己,相感勿吾欺。
    乃是幸事。
    今日君臣对谈过后,好似并未有何改变,裴时行一如前几日住在衙署。
    长公主却收到宫中传信。
    禁中信使道是皇兄有请。
    她唇上伤口未好,却也只能依时入觐。
    可长公主依诏入觐而来,却并不是为了如眼下一般。
    元承晚坐在圈椅中,忍受着皇兄自对面不怀好意的百般打量。
    这殿中的沉默气氛令她感到一瞬强过一瞬的窒息。
    长公主终于生怒,含嗔带愤地瞪视正望着她憋笑的元承绎:
    “陛下在看什么,臣脸上又未曾生花。”
    她尚且气闷不已,并未修得如裴时行一般的厚面皮。
    裴时行——
    长公主再次在心底咬牙切齿,恨不得将其人剐上千百遍,生啖入腹。
    “哦,无事,朕只是觉得狸狸这伤颇为眼熟。”元承绎蹙眉作深思状,“好似在旁人身上也看到过。”
    他抵颌推敲半晌,忽现了灵光:
    “是裴时行吧。是了——他唇上也有一处同你一样的伤痕。
    “若是朕没记错的话,这是你家驸马罢?”
    皇帝语气感叹:“啧,要不说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当真是巧极了呢。”
    元承晚深吸一气,不愿理会状若发癫的皇兄。
    她记得少时的皇兄沉稳持重,在外素来不苟言笑。如今约莫是近墨者黑,竟也学了如此涎皮赖脸的做派。
    长公主复将邪辟蛊惑君王的罪名安在裴时行头上。
    元承绎赶在妹妹当真动怒前收了势。
    他目中笑意未灭,却隐隐开始郑重起来。
    母后离去时,妹妹还是个只及他腰间的小粉团子。
    可岁月不居,如今他家的小女郎出落得楚楚动人,竟也要为人母了。
    “狸狸可还记得幼时,皇兄曾在众人面前推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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