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她着实疑惑——
    自己究竟有无资格去厌恶这些同她站在一条河流之中,遍身绮罗却又浑身斑斑沾满漆黑血迹的“贵人”?
    “殿下当然可以厌恶他们。”
    天边却有白亮清光,倏然刺破黑流中的所有迷雾惘然。
    是裴时行。
    他望出她眼中之惑,亦驱开她心头迷惘:
    “臣亦厌恶他们。所以臣不敢徇私,不敢随心弄权,不敢草菅人命。”
    “手握权柄之士,便如持剑武人,当守卫天下,切不可横刀向更弱者。”
    “至于殿下,”他望向这几分怔楞的小娘子,“殿下若见此等败类,便可同臣一同纠弹劾察,将其绳之以法。”
    他似乎当真把她视作赤子,言间甚至流露几分宠溺诱哄的意味。
    元承晚有些无奈。
    裴时行倒并未将她视作赤子。
    只是连他此刻亦是无法。
    御史大人心头浓云抑抑,甚至生出几分歉疚。
    既寻到明珠,便该令她光耀当世。
    他目色沉沉地望住垂眸深思的长公主,面上隐现几分轻狂与痴迷神色。
    他怎能眼望着明珠蒙尘呢?
    翌日,暑气炎光仿佛一夜便被收束殆尽,天一夜便变得阴沉酷寒,风针侵肌。
    御史裴时行于早朝时分上疏奏圣听,劾通议大夫周颐徇私枉法,纵子寻凶,构陷朝廷命官。
    帝震怒,下旨黜周颐职,没其财,即日举家迁离京城。
    朝野为之震动。
    是时乃大周历天正七年,六月廿一,正是皇帝先前与裴时行约定的七日之期满。
    作者有话说:
    谢谢宝宝们的支持,这章继续发红包,我真的深深意识到拥有一个和谐的评论区,拥有你们这么可爱的读者多么幸福。
    希望我们都可以在这个时代做一个普普通通的平凡人,永远不要陷入网暴。无论是作为加害者还是受害者。
    第20章 变天
    宣政殿位于外朝之南, 殿宇台基高阔,良木为造,畴属仅次于正衙含元殿。
    此殿飞檐斗拱高翘处, 戗脊之上列九兽睥睨。
    骑凤仙人含笑骋目,望皇城千百年流云来往。
    两殿中隔宣政门, 平明旦日时分, 文武百官身具朝服,肃仪自此门中入朝觐议。
    今日廿一,非朔望之日,乃是听政之常朝。
    却是众僚属时隔数日,同裴时行的首次相见。
    众人皆知裴御史前几日无端触怒陛下, 被扣了章服鱼袋, 斥职居家。
    而后更由大理寺亲自上门纠察。
    或许是事涉贪墨。
    但观他今日入朝,朱服打眼, 面色冷淡故旧。
    好似已全然自这场风波里全身而退, 仍是从前高不可攀的清傲郎君。
    崔恪授职于大理寺,他与裴时行是同年, 对方受查期间不便过问。
    此刻二人皆处百官队伍里, 他立在裴时行斜后两排, 望去一眼。
    见裴时行貌若无事, 默然垂下眼帘。
    裴御史重归, 众人在眼神心头惊讶暗叹便过。
    总不至于视作一桩大事。
    却不料今日朝堂注定要掀波澜,连窗牖外的漫卷西风都好似在为之作注。
    “臣裴时行,参通议大夫周颐滥用职权。
    “将家中子贿入北所为一;
    “前年出为泾州令时私自卖官鬻爵, 贪墨官银为二。
    “溺子如虎, 纵子害人为三。周旭虽已身死, 但种种罪状皆在证, 恳请陛下过目。”
    朝议方才开始,裴时行便执笏跨出行列一步,在这静水一般无声凝结的朝堂遽然抛入沸石。
    沉肃的百官队伍里渐起窸窣之声。
    乌衣燕服的官员喈喈低语,交头接耳,又微微侧头觑向裴时行,以目示意。
    好似乌台廊檐下的雀鸟,正试图窥伺官场私密。
    身蒙贪墨之嫌的人不是裴时行么,怎的竟是他站出来诘责旁人?
    这受劾之人还是上京城中温润敦厚的好脾气,从不与人脸红的的周大人。
    是那位曾被治下百姓诨称为“廉相公”的周颐。
    周颐年迈身衰,自去年领通议大夫的散官衔名便不常入朝。
    今日也并不在列。
    大部分官员垂眼合袖默立,作壁上观。
    只少有几个早年受过周颐荐引的门生激愤出列。
    口中再三陈言,俱是为恩师辩驳之语。
    裴时行充耳不闻,径自将手中卷宗交予内官,再上呈于御阶上的陛下。
    皇帝阅事,殿中终于渐次肃静下来。
    唯前排的官员觑得元承绎先是面色平静,而后愈看愈沉,至后晌虎目一厉,似是气极。
    却只自鼻中哼笑一声。
    至此便是漫长的寂静。
    这寂静若有实质,沉重又粘滞,渐将众人的肩膀压垮。
    皇帝终于于这片死寂中下了令。
    天子的怒意势若万钧雷霆,顷刻整个事态急转直下。
    至散朝之时,前后不过三个时辰,周家门庭俱破。
    匾额碎地之处,连番被大理寺、皇城卫与北所三方人马踏入。
    周氏黜官革职,阖门逐出京城。
    皇帝终究是念了恩德,饶他一命。
    不死便已是恩。
    长公主听闻此事时,已是当日午后。
    她孕中多眠,裴时行去上朝之前她醒过一次,可后来用过朝食,便又一觉睡至天光大亮。
    她望向庭中枝叶犹碧却被风刀摇撼的桂树。
    凛冽若凄寒岁暮。
    这才知,外头是当真变了天。
    听云立在殿下身后为她通发,听雪性子活泼,此刻也在一旁叽叽喳喳地对元承晚讲叙着周家今日的情状:
    “听说陛下在朝上便龙颜大怒,当场下令北所和皇城卫抄家,还命大理寺从旁监察。”
    她眼眸转了转,悄声道:
    “奴婢巳时中经过嘉会坊时瞥去一眼,只见周府门外整三条街都被南衙北所的人堵得水泄不通,个个亮刀守着呢。”
    听云啐她道:“好个躲懒的刁蛮婢子,竟还好意思说出来!
    “命你去雪松潭采买笺纸,那笺纸行的店门开在金梁桥下,离嘉会坊隔了大半个城,你莫不是昏了头。”
    元承晚失笑,自镜中嗔向听云道:
    “你既知她刁蛮,便该知她去做了什么好事,何必又要问出来。”
    方才饶舌的小婢女闻言脸红,终于在殿下和听云的目光下声如蚊呐道:
    “那嘉会坊的蜜煎樱桃就是名冠上京嘛。”
    她急欲避过这个叫人脸羞的话题,又道:
    “说来也怪,周大人素来官声极佳,又有廉名,连道旁小童都知,朝中有位俭约的旧衣相公。
    “可他此番罪状里头,竟还有一桩贪墨之罪。”
    听云不以为然道:
    “这有何怪,便是因他享了个清俭美名,这才不叫人怀疑。
    “若他终日锦衣玉带招摇过市,想必一早便东窗事发。”
    听雪忆起从前招摇过市的周旭,啧啧点头称是。
    “还有便是,奴婢路过时听了一耳朵,那外街里头看热闹的老百姓口中都狠骂周颐呢,简直恨不得将他剥皮啖肉。”
    “奴婢不是说不该如此,只是那群人里头,或许还有从前涕泪俱下,不愿周颐离任的人呢。”
    天正元年,时任京郊之外万年县令的周颐出官泾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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