秘境刚一丢他就火急火燎下山,虽说不一定会引人起疑,但保险起见,还是小心为上。
    脑中思索着,他一只手搭在雪团毛茸茸的猫毛上,渐渐阖上眼帘,沉沉睡去。
    雪团静静地看着他,起身,无声无息地踩着猫步,用肉垫按灭了夜明珠,再叼着一只毛毯,盖在已经在豆袋沙发上睡着的江宴秋身上,把四只被角都小心掖好。
    寂静的夜色中,它那双蓝瞳闪着妖异微光。
    然后顶开竹舍的门,悄无声息地消失在夜色中。
    .时隔多日回到殒剑峰,江宴秋深深吸了一口气,带着冰雪凉意的清醒空气进入肺内,令人精神了不少。
    江宴秋昨天睡饱喝足,精神满满地跟郁含朝打招呼:“剑尊大人早!”
    这里跟他离开时比似乎没什么变化,小巧精致的暖手炉一尘不染,豆袋沙发光洁如新,就连那几盆胖胖的多肉也长势良好。
    郁含朝微微颔首,便开始考教他这段时间的剑法功课。
    在秘境中几经游走在生死边缘,江宴秋心境似乎明悟了许多,踏雪寻梅已经彻底圆融了,由少年初入江湖的意气,逐渐带上几分沉稳。出剑时也不再那么冒进,傻狍子似的往剑尊卖的破绽里撞。
    凤鸣剑身灵巧一收,避开寒霜凛冽的攻势,从侧面想要发起攻击,打对方一个措手不及。
    然后就被寒霜狠狠按在地上摩擦……
    名剑有灵,凤鸣小孩子似的委屈巴巴嗡了一下,寒霜还以为刚刚那猛的一下弄疼了它,微微收敛锋芒毕露的剑意。
    谁知凤鸣那一下只是装装可怜,趁寒霜卸下防备,暗戳戳地准备着手偷袭。
    虽然结果半点不出所料就是了——江宴秋今天好像顿悟进境了不少,十分不尽兴地缠着剑尊练了好一会儿,直到在冰天雪地的殒剑峰都热出了一身汗,才被郁含朝叫停,兴高采烈收手。
    郁含朝见他因为热意泛着红晕的脸和额上那层薄汗,没什么表情地返回殿中,拿了一件鹤氅给他。
    鹤氅做功精良,还绣着数道防御性的符咒,是件十分不俗的法衣。江宴秋以为是剑尊少年时穿过的,但身量竟然跟他差不多,肩袖的尺寸都符合,不禁心中暗喜,十分开心——嘿嘿,既然剑尊少年时代也跟他体型差不多,那他以后完全有可能跟剑尊差不多高嘛!
    郁含朝比他高了差不多半个头,不同于江宴秋有些单薄的身形,剑尊简直像是行走的衣服架子,肌肉不是那种累赘夸张的大块,而是每一块都十分紧实,蕴含着难以想象的力量。配上他那张清心寡欲又鬼斧神工般的脸,哪怕平日只穿着简单的白色剑袍,也能绝杀世上大部分人。
    江宴秋坐在沙发上小口小口喝着热腾腾的姜茶,看着面容沉静如水的郁含朝,突然心想,剑尊小时候就是这样,一幅冷冰冰的样子吗。
    他不来殒剑峰的时候,剑尊一个人会做些什么呢。
    这念头一出,他自己先觉得好笑起来。
    剑尊声名鼎鼎,万人敬仰,虽然不用为了俗事日理万机,每日肯定也是要思索影响修真界格局的大事,或是潜心修炼,求索飞升。
    这种层次的人每天该担心的事情,哪是他一个小小的凝元境该考虑的。
    不过,不知为何,他心中一动,还是说道:“剑尊大人,你喜欢猫吗?”
    郁含朝:“……?”
    江宴秋:“如果您偶尔觉得无聊,我可以把我的猫借给您!”他眼神亮晶晶,自夸道:“雪团很乖的,从来不闹人不瞎叫唤,特别懂事,而且很好摸!”
    摸摸猫猫,百病全消!
    郁含朝:“……”
    他的表情似乎有些古怪,沉默良久,“嗯”了一声。
    .略带沉闷和后怕的几天过去后,昆仑渐渐恢复了往日的气氛。
    归根结底,还是万幸他们宗门并未有人折损——受伤最重的,恐怕还是毁容的江佑安。
    那黑雾不知什么成分,撕开的伤口,无论多好的灵丹妙药也无法抹去伤疤。江佑安每天顶着这张脸,越发不愿意见人,性情也大变,动辄生气狂躁。
    久而久之,其他人越发不愿意搭理他。就连向来最要好的宣平都莫名其妙被他吼了几通,宣少爷岂非能容忍的性子?两人当即闹得不欢而散。
    倒是江宴秋,之后又被掌门真人叫去太清峰了一趟。
    ——是关于他改良的法阵。
    李松儒神情和蔼:“宴秋,这次是你立了大功。”
    江宴秋:“啊,不敢当掌门。只是在古籍中看过这两个阵法,也是当时情况危急,病急乱投医。”
    李松儒倒是多瞧了他两眼,笑道:“世上修真者,能画出法阵的都凤毛麟角,少之又少。你能绘制如此高深的大型法阵,并因地制宜,加以改动,这若不是天才,还有谁称得上天才——恐怕只有我们昆仑那位郁师叔了。自古英雄出少年,不必谦虚。”
    江宴秋挠挠头。
    掌门真人又说这次昆仑能全须全尾地回来,他功不可没,赏了好些东西,还表示不少真人甚至峰主有意愿收他为徒,看他意向如何。
    江宴秋自然是拒绝了。
    笑死,需要掩藏的秘密增加了.jpg李松儒点头:“也是,有郁师叔亲自教你,其余真人看不上也是自然。”
    江宴秋:“?”
    我不是,我没有啊!
    .若无其事地在昆仑待了一周,江宴秋便找了个由头下山了。
    昆仑每天都有无数弟子进出,完成宗门任务的、外出历练的、社交的……只要有弟子腰牌,一般没人管你下山干什么。
    就像楚晚晴,天两头下山买零嘴和话本儿,搞得轮班值守的弟子都快认识她了。
    江宴秋先是进了山下不远处的一家客栈,乔装打扮成一幅落魄的散修模样,然后退房,跟人合租了公共飞舟,去了距离昆仑七百里的苍华洲。
    不同于他从小长大的东梧洲,苍华洲严格意义上在上玄的管辖范围内,奉上玄为国教,有天赋的弟子也优先考虑上玄而非昆仑。
    因此,在那里遇到熟人或昆仑弟子的可能性微乎其微,还是相当稳妥的。
    江宴秋施了易容术,此刻看起来相貌平平,华贵的法袍换成了普通道袍,头上也只插着一根木簪——一个标准得不能再标准的贫困散修打扮。
    第一次坐这种公共玉舟,他就像体验生活的仙二代,相当新奇。
    说起来,他的人生还真像坐火车那样猪突猛进、曲折离奇,先是穷得连马车都坐不起,一下子就变成不知人间疾苦、修仙界数一数二的富贵小少爷了。
    飞舟自然比不上江氏和昆仑曾经接他的那艘,里面没有舒适的小软垫,也没有防风防震的符箓,看外头的磨损程度,这飞舟年纪属实是比他还大了。
    但意外的是,坐这种飞舟的人还真不少。舱内仅能容纳十人的位置,硬生生挤了二十多个,江宴秋觉得自己快被挤成沙丁鱼罐头了,大腹便便的飞舟主人还涨红着一张脸,把最后一个乘客往里推。
    那修士道袍被挤得皱成一团,脸甚至快贴到里面一人的胸膛上了,才勉强被强行塞进去。老板舒了口气,把门狠狠一关,带着苍华洲口音说了一句:“马上起飞,坐稳了您嘞!”
    一船面有菜色的散修纷纷抓牢了扶手和挡板。
    江宴秋津津有味地看着这一切,发现有人在打量自己时,还朝对方笑了笑。
    旁边一个瘦弱黝黑的散修突然凑近了些,神秘兮兮道:“哥们儿,你知不知道,南澜秘境出大事了!”
    江宴秋:“……”
    他佯作惊讶状:“还有这事?”
    见他似乎完全不知情,还有点感兴趣的样子,那黝黑散修来劲了,又往他这边凑了凑,低声道:“嚯,这可是最近轰动修真界的大事儿,可邪门了去!南澜秘境你知道吗?从来都是被那些狗屁大门派垄断了,每年能进去的散修名额少之又少,你不知道也正常。那秘境五年一开,里面好东西无数,随便得一件都能顶咱们修炼一年的开销!这件事离奇啊就离奇在——嘿,你猜怎么着!”
    江宴秋配合道:“怎么着?”
    那黝黑散修矜持地咳了一嗓子:“哥们儿,最近手头有点紧,回来的路费还差块下品灵石。”
    江宴秋瞬间明白了,十分上道地拿出块灵石:“兄台请讲!”
    竟然真有没见识的冤大头被他忽悠着了,那散修不好意思地咳了一声,声情并茂:“那秘境,竟然无缘无故消失了!”
    江宴秋表面震惊地“啊”了一声,心中若有所思:“原来消息并没瞒得住,连这些散修都知道,约等于全修真界都知道了。”
    不过也是,秘境入口就在穷奇山脉上方,只要路过的、长了眼睛的人都能看见,人尽皆知也不奇怪。
    “兄弟,我这里还有独家小道消息!”见他出手大方,那散修还十分大方地友情赠送了一些额外信息:“传言都说,是仙盟贪得无厌,竟然妄图伤害秘境中的神兽!那神兽当年是镜湖真人的坐骑,主仆感情甚笃,镜湖真人的元神本就是秘境化身,这下雷霆大怒,降下天罚!可怜那些秘境弟子,不过炼气凝元的修为,面对此等天罚手无寸铁之力,死伤无数啊!”
    江宴秋:“……”
    妹想到还有如此离谱的版本。
    不好意思啊,消失的秘境它啊,现在好像已经易主了呢(:3_ヽ)_“你听他胡扯,”对面大马金刀一人占了两个座位的刀疤脸刀修嗤笑一声:“秘境消失之谜都传了十几个版本,都是道听途说,没几个真的。就这点烂菜叶子话,还值你掏上块灵石。”
    黝黑修士面皮一红,脖子一缩坐回原味,不敢招惹对面一看就很不好惹的刀疤脸,嘟囔着:“人家小兄弟愿意,就是听个乐呵。”
    刀疤脸睥睨一船面黄肌瘦的歪瓜裂枣,高谈阔论:“要我说,这根本就是那些狗屁大宗门的阴谋!好好一个秘境,都在那儿转了一千多年了,怎么可能说没就没?根本就是他们跟狗屎仙盟联手,想把秘境独吞,再也不让咱们散修进去了!”
    江宴秋:“……”
    虽然更离谱了,但竟也有理有据。
    这番厚黑学阴谋论比黝黑修士刚刚的“神兽论”要可信服多了,舟中之人纷纷颔首,面露赞同。
    有人骂道:“妈的,现在的仙盟根本不做个人!替人发布任务,要抽一半的酬劳!咱们猎到的妖兽、灵草,也是能压价就压价,还故意毁人东西!这世道,叫咱们这些东奔西走的兄弟怎么活!”
    “就是,当年老常盟主在任的时候,还算仁厚,现在这位,啧啧啧,不提了。”
    有了共同的唾弃目标,一船人很快热络了起来,就连江宴秋也顺应潮流,骂了几句“大傻逼”“真不是个东西”。
    骂归骂,有人幽幽叹气:“说到底,谁不想入了昆仑那些仙师的青眼,光宗耀祖呢。”
    “我叔叔的表姐的救命恩人的侄孙就在昆仑,好家伙,当年他回家探亲的时候我路过偷偷看了几眼,那排场!里里外外几百口人,浩浩荡荡去接他,光摆席就摆了天夜,上的都是上好的灵酒。”
    “我也有认识的道友……”
    真·昆仑弟子江宴秋被他们围坐其中,挂着礼貌而不失尴尬的笑容。
    .天后,飞舟到达目的地,操纵飞舟大腹便便的老板眼底下已经挂了厚厚一层黑眼圈,哈欠连天地叫众人下车。
    据说他还要赶下一趟接人原路返回,江宴秋不禁十分担心他的疲劳驾驶。
    他们这恨不得结为异姓兄弟的一船人,建立起短暂的友谊,又如各自飘零的秋叶,被各自的风裹挟,各奔东西。
    江宴秋因为平平的长相和“腼腆羞涩的冤大头”人设,饱受这一船人照顾,临走前,赚了他块下品灵石的黝黑散修还不忘兴高采烈地同他道别,拍着胸脯道:“兄弟,苍华洲我熟,认识的兄弟多!要是过不下去了或者想换个营生,直接来找哥就行!”
    江宴秋点头,挥手同他告别。
    这处落脚点是个古镇,相当荒僻,原先热热闹闹的散修们一散,便只余萧瑟的秋意。
    快到宵禁时间,江宴秋随便挑了家镇上的客栈,询问:“店家,住一晚要多少钱?”
    老板娘拨着算盘,眼皮子都不抬:“一晚五十文,餐另算。”
    “那我先定一周。”江宴秋数出四百文钱放在前台:“不用送餐,我若是呆在房中不出门,也不用进来询问。”
    呼,还好事先换了点凡间的金银铜钱备着,要是身上只有灵石就尴尬了。
    他们这种地方,住店的客人谁还没点自己的小秘密,老板娘在这儿开了二十年店,见过的古怪客人比吃过的饭还多,一幅见怪不怪的样子。
    江宴秋要的就是这个效果,付完钱来到自己房间,解下了易容。
    他盘腿坐下,闭上双眼,心神渐渐如入无我之境,入定了。
    灵识在紫府和丹田中缓缓转过,一颗浑圆金丹如往常旋转,灵力在经脉中流淌。
    ……并没有任何不寻常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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