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家院子逼仄普通,没有什么好看的造景,她也没什么好介绍的,只能请胡公子在一处小的可笑的假山旁的石桌石椅上落坐。
    从两人一见面就时常撇嘴的胡深翼也就是胡公子想到父亲出门前的叮嘱,勉强扯出一个笑脸,引出话头:“这圆石桌不失棱角,看起来淳朴自然,许大人真是风雅……”
    话没说完,他就看见许家小姐正一脸莫名地看着自己。
    “那是石匠磨坏的残次品,或许胡公子想说的是古朴?”
    胡深翼被她一句话噎住,却不敢呛声,只好拼命忍住情绪转移话题道:“哈哈,许小姐真是博学。”
    如果一个人读了十几年书连淳朴和古朴都分不清,只能说明他心思真是一点儿不在学习上。
    许清元眼睛一眯,突然笑起来。
    而许长海那一边,在他隐晦地表达出许清元没有办法生育后,胡大人竟然表现出一副毫不在乎的样子。胡大人的儿子实在不少,但成器的却挑不出一个来,用最没出息的一个来交换利益他毫无心理障碍,再说即便妻不能生还有妾,又不会绝后,没什么可介怀的,他看中的是许清元的前途,是胡家未来几十年的地位,因此其他的一切都不再重要。
    所幸小儿子有长得好这个优点,想来应该能跟许清元相处愉快,只要两人能有苗头,这事还不是水到渠成?
    胡大人的如意算盘打的响,可这个念头却在看到红着眼走进来的儿子后化为泡影。
    “爹!我要回家!”胡深翼脸色通红,一脸气愤地说。
    “这是怎么回事?你是怎么招待客人的?”许长海佯装恼怒地问。
    “思及胡公子是来附学的,女儿便与他探讨了几句经典,谁知胡公子说不过女儿,就这样了……”许清元无辜道。
    作者有话说:
    第69章
    父女俩轮番赔礼道歉, 胡大人与其说对他们不满还不如说是对自己的儿子恨铁不成钢。
    打发走两位贵客,许长海叹气道:“这样的事只怕将来不会少。”
    “那女儿去书院住两天吧。”许清元想起放榜后书院舍房空出来几间, 正好可以过去暂避风头。
    得到准许后, 许清元简单收拾上几件衣服带着脱雪入住书院。
    不出他们所料,像是为了抢占先机一般,众人纷纷上门提亲, 最近许清元家的门槛都被踏矮几分。
    这些提亲的也多是富商,很少有官宦人家,细究起来胡大人竟然是来人中最有身份的一位。
    不过这一切都跟现在许清元没有关系。本次能拿到会元实在出乎她的预料, 既然形势已经发展到这一步,她要做的就是利用现有条件, 让自己更上一层楼。
    本来她觉得状元的位子离自己十分遥远,可如今会元都做了, 难道还不敢想想吗?
    为了博取那个最终目标, 许清元这段日子加倍努力,就连以前书院中最勤奋的学生看到后都要自叹弗如。
    许清元从一睁眼就会开始默背经典, 这个过程持续到早饭完毕, 如果有课的话, 她会第一个到达学堂,不等先生开课便开始给自己出题写大策论,课前写不完,就会留到中午、晚上。
    她给自己定的目标是一天一篇策论、一首试贴诗、一篇大字,雷打不动, 就算是熬夜通宵也必须写完,第二天还要照旧早起重复前一天的生活, 因此她的睡眠时间被压缩到极短。
    但一旦心中明白自己有更重要的事, 有明确的目标或者一个阶段性终点摆在那里, 人就会以一种惊人的意志力坚持完成,就像现在的许清元一样,即便每天只睡五个小时左右的时间,娱乐活动也基本上是零,但却奇迹般地完成得很好。
    同时,她这种疯狂的状态也霎时间变成书院内的传说,人人都要在人前背后说一句:不愧是考中会元的人!
    直到有天书院仆妇说有个叫丁依霜的人找她,许清元才从百忙之中抽了个空去见人。
    丁依霜一见她就惊讶道:“几天不见,你怎么憔悴这么多?”
    许清远摸摸脸颊,怀疑地问:“有吗?”
    “可不是吗?人都瘦了一圈。”丁依霜惊讶的语气一转,轻快道,“所以还是赶快和我出去散散心吧,老闷着学习可把我憋坏了。”
    “原来你是为了找玩伴啊……”许清元用调侃地语气说。
    谁想丁依霜的面色突然平静下来,她看着许清元道:“其实还有一件事,卢邵元、尹维即将被问斩。”
    猛然听到这两个名字,许清元都有些没反应过来,等她想起是谁的时候,不禁有些恍如隔世之感。曾经在北邑省参加科举考试的一幕幕又浮现在她眼前,遇到的艰难险阻、羞辱委屈自不必再提,而这两位曾经操控一省科举考试大人物,时至今日落到如此下场,只能说是自作自受。
    现代人经过古装剧的熏陶,可能对“秋后问斩”这个词比较熟悉,这也是现实古代经过历朝历代发展后制定的规则,因为秋天肃杀,万物凋谢,所以“刑以秋冬”,顺应自然规律。然而齐国却还没有类似规定,仍遵守着“四时行刑”的制度,因此卢邵元、尹维两人是熬不到秋天了。
    本案是黄嘉年的一项大功绩,因此即便那两人门下弟子众多,他们虽然不敢明着打点,暗中却出过不少力,却也不能改变两人的结局。
    许清元从未见过行刑的场景,况且说起来卢邵元、尹维还是她亲手抓住的两只老狐狸,昔日害自己一度成为阶下囚的人落得如此下场,去送送行也好。
    两人结伴来到菜市口附近的茶楼,品着茶交流学习上的问题,但彼此都有些心不在焉。
    午时过后,法场周围的围观百姓多起来,或许是经常见到这样的场景,他们看热闹的气氛很浓厚,甚至彼此交头接耳的,也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不多时,两名身材佝偻,浑身瘦的皮包骨的白发老人被官差押送上行刑台,刑官高声宣读两人罪行,围观百姓们却没有太大的反应,从他们的心情来说,操纵科举舞弊的罪名远远比不上处决一个惯偷或杀人犯来的义愤填膺。
    当然,这也是可以理解的,毕竟没有危及到自己切身利益的过错都是小事。
    宣读完毕后,刑官将写着斩字的令牌扔下,刽子手按下两人的头颅,高高举起刀具。
    在刀落下的一瞬间,许清元没有眨眼,但行刑完毕后,她却扭过了头没有再去看。
    对面的丁依霜闭着眼睛问:“杀完头了吗?”
    “嗯。”许清元端起茶杯轻抿一口,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感觉。虽然这情绪不是惋惜和遗憾,但却让她半晌都没开口说过其他话。
    等丁依霜睁开眼睛的时候,那两人的亲朋早已将尸首殓收,刑场只留下一滩血迹。她拍拍胸脯,又叹了一口气,不知道究竟是失望还是庆幸。
    不过等到晚上,回到书院的许清元又恢复成往日的模样,没有受到丝毫影响。
    放榜后,距离殿试也不过剩下十几天而已,在书院这个相对封闭的环境中,她过着枯燥却简单的生活,也因此感觉时光飞逝,总觉得只有眨眼的功夫,殿试就已经临至。
    通过会试的贡士们在承天门外齐聚,经过侍卫搜查无误后,跟随着礼部侍郎和内官走向殿廷。许清元不是第一次入宫,却是第一次从这条路走。她一路上踏着白色的砖石铺就成的一条彰显着皇权的道路,迈过一阶阶步梯,仿佛自己也离这权力更进了一步。
    一行两百位举人没有发生一丝声音,连呼吸声都几不可闻,等到迈入含元殿时,各位贡士们的小心劲儿更是不一般,生怕自己的鞋底沾到门槛上,好几个人以夸张的大动作跨过门槛。许清元虽然也一直小心谨慎着,但还不至于到如此地步。
    此时的朝堂上已经摆满了案桌和椅子,礼部侍郎拿着名册一一念名字,除了今年通过会试的贡生,还有其他大约二十人左右是往年因其他原因未能参加殿试的考生,大家按照编号站到案桌旁边。好在这个过程不算漫长,许清元与其他考生一样,从头到尾垂着眼,不敢随意看向上首情形,但她入殿的时候通过种种迹象判断,皇帝应该还没到场。
    没过多久,朝堂一侧传来一阵由远及近的脚步声,贡士们纷纷提起一口气,内心猜测着来人身份。
    很快,内官的声音响起,解答了他们内心的疑惑:“皇上驾到!”
    许清元与其他人一起,立刻跪下山呼万岁。好在她现在还有心情想,这种情况下的临安郡主一定是心态最放松的一个,可千万不要因为这一点输给她才好。
    是的,虽然临安郡主内心是偏向女官一方,甚至曾经暗中帮助过她,但同时许清元也将其视为难得的对手,会试的名次存在运气成分,若非如此,两人应该在伯仲之间。好在还有一场殿试,这是一场不会落榜的考试,也是一场给进士们排名的考试。
    皇帝在贡士中间扫过几眼,眼中露出一丝笑意,今年的女贡士比往年要多上不少,是件好事。他轻轻一抬手,内官田德明立刻道:“平身!”
    片刻后,一道属于老年人的声音响起,他宣读的却是圣旨,此圣旨不同以往,其中包含着本次策论题目,因此每个人都屏气凝神,生怕听差一字半句,误了大事。
    “……殿试考题为:女官之制,应存之?应黜之?……”宣读之人的声音语调虽然苍老,但仍能听出其丹田之气雄厚非常,在场所有贡士均能轻松听清每一个字,但大家脸上的表情却各不相同。
    对女官制度早有意见的男性儒生面上努力维持着平静,但心中却激动不已,想到平日大家对该制度的讨论批判,信心空前高涨,恨不得立刻坐下开始答题。
    而女贡士们却纷纷暗皱眉头,认为出题之人定然没安好心,作为即将出仕的女官,她们自然要好好为该制度辩护,以保自己将来的前途。
    许清元却在衡量这个如此敏感的题目到底是谁出的,这对于她如何答题十分重要。
    一般来说,殿试虽然是皇帝监考,但国家大事那么多,一场小小的考试不可能值得花费皇帝太多心力。殿试从组织、出题、监考、批阅、定榜各个环节均有百官参与,光殿试题目这一项,就是由诸多内阁大学士拟定,再将数个题目提供给皇上供其选择。
    许清元没忘记曾经的内阁大学士方若希就是黄老尚书的得意门生,可见他插手内阁事务之深,操纵殿试考题似乎不是做不到。
    然而皇帝却从众多考题众选择了这样一个充满争议性且曾经掀起过几次派系争斗的题目作为殿试题目,他又想看到些什么呢?
    作者有话说:
    第70章
    在圣旨宣读完毕后, 贡士们依令归座,不少人略略构思后便直接提笔开始写, 许清元抱臂沉思, 迟迟没有动笔。
    如果这道题目是由黄老尚书和皇帝共同选定,那两人想看到的答案应该是迥然不同的。黄尚书应该是想给女官制度松松土,能把这面墙推倒更是再好不过, 而皇帝自不用说,该制度是他选拔无背景人才的稳定来源,自然是力保到底。
    出于己身利益考量, 她当然坚定拥护女子科举及女官制度,可本次考生的答题方向将会出现惊人的重合, 最终呈现出来的结果可以预想大概只会归为两类,而她不仅要承担为女官制度发声带来的被阅卷考官嫌弃的可能, 还要跟众多持相同观点的女贡士竞争排名, 处境不可谓不艰难。
    既然如此,如果想要与众不同且盖过考官的偏见, 文章必须出奇制胜。
    在手快的贡士已经写完五六百字的时候, 许清元终于提起了毛笔。
    自先秦以来, 每个朝代的人才选拔制度都大不相同,而这些制度却逐渐被淘汰,退出了历史的舞台。
    先秦时期,各国诸侯为了巩固自己的统治,选贤任能便成为一个统治者极其重要的政治素养, 选士、养士制度应运而生,该制度下诞生了诸多谋士, 某些君子甚至曾号称“食客三千人”。谋士之中不乏有惊才绝艳之辈, 他们也给社会带来了大变革。
    然而有了他们的存在, 使得奴隶制加速走向消亡,秦始皇建立封建帝国后,谋士制度虽然没有完全消失,但实质上却被更加适合当时情况的军功爵制取代。
    天下大定后,军功爵制再难出头。王朝几经更迭,到了汉代,封建国家逐渐发展壮大,仅仅是贵族及其后代已经无法填补现有官职空缺,统治者对人才的需要诞生了科举制度的前身——察举制。该制度考察人才的德行、知识、法令、贤名,即“四科取士”,本身是个好制度,然而发展到后来,竟被各地世家大族、豪富权贵利用,弄虚作假,最后甚至演变到“举秀才,不知书,举孝廉,父别居”的讽刺场面。
    而后来的统治者也从中发现弊端,才会以征辟制、任子制等作为补充,然而这些制度也无一不沦落为权贵的工具。
    统治者与其他既得利益阶级的矛盾显现,最终催化出科举制度的诞生,而这一制度也将延续至封建制度末期。科举制之所以能存续这么久,它的优越性自然是无可匹及的,但同时,以往的科举制度也有着各种弊端,比如将女性群体排除在外、参与成本过高等。
    虽然这些弊端并不能危及它的地位,但许清元就要往严重的方向去阐释,而且要说的合情合理,令人心悦诚服。
    察举制为什么会被淘汰?因为它没有成功让真正的平民阶级进入官员队伍,本质上国家权力依然被权贵阶级垄断,在没有新鲜血液的注入之下,腐朽的制度和低下的官员素质,将王朝推向覆灭。
    而将女性排除在外的科举制度又何尝不是如此?畸形社会分工极大地限制女性的权力,一方面让统治者错失许多女性中的优秀人才,另一方面也相当于禁止将近一半的人口从事生产工作,限制了国家的发展速度。
    诸国竞争,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落后的发展速度注定要成为别人砧板上的鱼肉,因此开放女子科举、允许女子为官于国有益、于民有益,乃是当今圣上千秋万载的功绩!
    许清元从国家角度出发论述,她希望无论是皇帝还是黄老尚书都能明白她们的重要性,而不是视她们为权力争夺的工具。而这样一顶为国为民的帽子扣下来,即便考官存有偏见,也不敢多说什么。
    皇帝坐视着诸位贡士,眼神一一扫过其中几人,心中也在掂量着哪些人适合什么职位。
    他第一个看向的人就是临安郡主,对于自己唯一的亲侄女,皇上的感情十分复杂,一方面这确实是自己为数不多的近亲血缘,如果她如同清珑一般,自己一定会对其万般宠爱,顺便还可以借她宣扬自己看重亲情的一面,博取民心。可谁知道她竟这么有主意,一步步从秀才考到贡士,与其父亲的旧部一直保持着联系。尤其最近,自己用起来时常感到头疼、不顺手,不久前,她竟然还提出了那样的要求……
    皇帝肃着脸将视线转到另一个人身上,眼中含上些欣慰。好在还有这个许清元,不光是本次,放在以往任何一届女考生中都是出类拔萃的存在,可堪大用。皇帝心中已经想到几个好缺,只要她这次答得不出大错,那等待她的将是一条通达的官途。
    而男考生中,会试第二名江新知是黄老尚书的同乡,来到京城后马不停蹄地投奔他去,不是个可为自己任用的人才,他的官职自有人替他安排。皇帝想到这里,微不可察地皱了下眉心。
    时间慢慢过去,本可以中途离场的皇帝却从头监考到尾,其他官员不好多留,只有一干执事官分列两侧辅助监考工作。
    按道理讲,殿试一般考到日头落山,也就是酉时时分为止,但是因为殿试只需要作一篇文章,写一千来字,考生水平也都是出类拔萃的,因此不过两个时辰左右,就有人示意交卷。此时离他最近的执事官便会上前将其引出殿外,有了第一个,后面陆陆续续也有几个答的快的人交卷。
    虽然殿试中途可以吃饭,但却不可以上茅房,大家也不会上赶着在皇帝面前留下不好的印象,久而久之,殿试一般都会在上午结束。许清元成竹在胸,挥毫泼墨丝毫不见停顿,虽然是倒数几个开始动笔的,但在交卷顺序上却排到中列。
    示意交卷后,执事官引着许清元离开中元殿,而后一个小内官接替上,带着许清元走出奉天门、午门、端门、承天门后。
    这一路上,许清元神情平和,言语客气有礼,不轻视内官,也不刻意巴结他,反倒博得他的好感。
    内官说自己姓王,今年十五岁,已经进宫四年了,许清元跟他道明自己名姓,随意聊了几句天气等无关痛痒的事,王内官却惊奇地认出她,还问她是不是今年会元。
    “确实侥幸忝居会元。”许清元没有否认。
    这下王内官变得热切起来,将她送到承天门后,还殷勤地说:“许会元要是有什么朋友要等,就于澜水桥边上候着便是,那您慢走,小的告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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