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挽有所猜测,但并不敢确定,现在倒是知道了。
    聂南圭应该是察觉到了,知道自己卖漏了一件青花瓷,不甘心,便使了这么一招。
    当下初挽便笑道:“聂掌柜,好巧,就这么遇着了。我是过来找一位朋友的,聂掌柜呢?”
    聂南圭:“我是来这里等一位朋友的。”
    初挽:“嗯?那聂掌柜慢慢等,我先走了。”
    聂南圭勾唇带笑:“我在这里专门等你。”
    初挽:“是有什么事吗?”
    聂南圭把玩着手中的核桃:“我们犯不着来这些虚的,就明说了吧,上次是我大意了。”
    初挽:“大意?怎么了?我坑你了?”
    聂南圭:“别在这里装傻。”
    他叹:“谁想到呢,我竟然栽在了你这么一个小丫头手里,竟然让你从我眼皮底下拿走了这件明初青花瓷。”
    初挽听这个,便知道他只察觉了那件青花瓷盖罐,还不知道黄玉朝珠的事,当下便无辜地笑道:“是吗,竟然是明初青花瓷?你聂掌柜开了这金口,那物件算是断代了,以后一定能卖个好价钱!”
    聂南圭笑看着初挽:“也怪我,一开始就该问问,但凡知道你姓初,我也得多留一个心眼。”
    初挽笑得云淡风轻:“彼此彼此,但凡知道你姓聂,你家店门我都不会踏进去。”
    聂南圭收起来那核桃,弯唇笑着道:“其实也犯不着,我也没得罪你吧?我还让你在我这里捡漏呢!”
    初挽:“这倒也是。”
    聂南圭收敛了笑,正色道:“初挽,其实想想,我们两家的那些旧怨,都经历了这么多年,北平沦陷了,日本投降了,中国解放了,我们又经历了公私合营,经历了十年动荡,说实话,能挺到现在的,咱都得握握手,感慨一声,世道轮回,咱们又可以站起来了。”
    初挽听他这么说,也就道:“我觉得说得挺有道理,不过请问聂同志,你在这里等我,是要请我喝一杯茶水,还是有什么大买卖可以介绍一把?”
    聂南圭眼帘下垂,慢悠悠地笑了声:“初挽,我们一码归一码,你从我这里空手夺宝,我说一声佩服,自己卖漏了,我绝不找补旧账,我愿赌服输——”
    他意味深长地看着初挽,道:“但是我也想告诉你,我聂南圭手底下就没卖漏过,哪儿跌倒的,就得哪儿爬起来,”
    初挽:“所以?”
    聂南圭挑眉,声音中有几分戏谑:“你以为,你为她得了那物件,她能留得住吗?好玩意儿永远是留给有一双毒眼的人,有多大本事捡多大的漏,既然没那本事,那东西,她哪儿来的,那就哪儿走。”
    初挽颔首:“这一招够狠,釜底抽薪,我佩服。”
    聂南圭笑道:“初挽,你也确实够机灵,竟然真的跑这里来了。不过可惜了——”
    他尾音上扬,初挽不动声色:“嗯?”
    聂南圭好整以暇地道:“你现在过来,已经晚了。”
    初挽:“东西已经在你们手里了?”
    聂南圭垂眸,看着自己手中的白狮子核桃:“没有,不过你来新街口,就已经晚了。”
    初挽听这话,也笑了:“聂南圭,依你聂家的家底,破船还有三斤钉,你说你至于吗,为了这么一件小盖罐如此大费周折?”
    聂南圭笑看着初挽:“那我更想不到,昔日琉璃厂大古董商初家的后代,竟然跑到我这小店捡漏了。”
    初挽便叹道:“没办法,如今不比以前了,日子不好过,好歹也想着混口饭吃,左右那青花瓷盖罐也不在我手里,谁得了都是缘,你们既有绝世妙计,那就随你们得去吧。山水有相逢,来日皆可期,我们回头再见。”
    说完,她转身就走。
    聂南圭看着她的背影,慢悠悠地道:“我现在已经开始怀疑,你从我这里拿走的那五颗珠子,到底有什么玄机。”
    初挽回首,冲他莞尔一笑:“你自个儿慢慢琢磨吧。”
    第44章
    走出胡同后,初挽便收敛了笑。
    她知道聂南圭一定是做了一个局,给苏玉杭做了一个局,要让他把那件盖罐让出去,而现在,显然聂南圭还没得手。
    既然他还没得手,她便还有机会。
    初挽冷静下来,回忆着上辈子的种种,她曾经详细调查过聂家的底细,如此回忆一番后,她便连忙叫了一辆板车,让板爷带着她,直奔西四牌楼劈柴胡同。
    到了那边后,她凭着记忆,总算找到了一处宅院,那是老北京典型的四合院,卷棚歇山式银朱油大门,大门左右是布满青苔的下马桩,绿树掩映间隐约可见里面大北房,四梁八柱高挑,一看就是有根基的宅院。
    初挽看那房门外停着三辆自行车,约莫知道自己还没来晚。
    当下立即敲门,敲了三四声后,才听到脚步声,里面是一个穿了对襟大褂挽着髻的老太太,带着晚清民国的遗风,神情略有些木讷地看着初挽。
    初挽笑道:“听说这边有些老玩意儿,我来看看。”
    那老太太并不太热情的样子,不过还是把她让进去。
    初挽见此,知道自己蒙对了。
    就在十年动荡最开始,开始破四旧了,家底厚实的老北京都开始自己砸自己烧,没烧没砸的都被抄走了,但是就在这四九城里有几家,事情一出来,文物局就派人过来,直接把这些人家给护住,之后赶在这些运动前,将他们家那那些东西直接大车拉走了。
    这些被保护着的人家中,其中有一家就是当年慈禧太后娘家的一支。
    他们家这些年自然也是遭了不少波折,略过不提,不过这几年政策落实了,许多当年查抄东西也就给返回了,其中也有折价卖给公家的,也有自己主动捐献了的,但是驴倒不散架,他们家到底是家底厚儿,事先自己也挖坑埋了不少,笤帚随便扫扫墙缝里都有些东西。
    所以到了八十年代中期,也就是这个时候,他们在家里便慢慢地变卖,也不声张,消息灵通的自然会上门。
    聂家当年做到了四九城金石第一家,和这太后娘家自然有些交情,这一次的局,估摸着就是布在这里了。
    初挽一进去,就被那老太太往旁边厢房带:“正房现在不方便。”
    初挽顿时明白,他们正在里面谈着价格。
    古玩这一行谈买卖的规矩是,谈着生意时必须避开人,不然关键博弈的时候,别人一搅和,那生意就做不成了。
    不过初挽既然来了,就是来搅局的。
    他们下套做局,她拆局,彼此心照不宣,你做初一我做十五,谁也别说谁不地道。
    她也不管那老太太,直接大踏步就往正房走,老太太见了,刚才的木讷顿时没了,吆喝着:“这位女同志,你这是干嘛,这是干嘛呢,得,你停下!”
    她想上前拦住,但她腿脚不利索,初挽已经上了台阶,径自推开门。
    门猛地被推开了,屋子里正谈得热火朝天的几位,全都诧异地看过来。
    最先反应过来的是苏鸿燕,苏鸿燕一见初挽,便傻眼了:“初挽,你怎么过来了?”
    初挽扫过场上众人,很快就辨出,穿着中山装的是苏鸿燕的父亲苏玉杭,他旁边两位身形微微发福的是博物馆专家,旁边一位应该就是那位“那老爷子”了。
    而那老爷子左手边,则是一个精瘦的中年人,看着五十多岁。
    初挽认出,这个人就是聂南圭的左膀右臂,外号叫宋老三的。
    上辈子聂南圭据说脸上有伤,出门一般都是带眼镜口罩,很少露出真容,有什么事都是这宋老三代为出头露面,是以初挽对宋老三倒是熟悉。
    此时初挽一出现,所有人的目光全都落在初挽头上。
    毕竟正是讨价还价的时候,这时候,一颗石子投入水面,都可能惊动了原本微妙的局面。
    初挽笑了笑:“这位就是那老爷子吧,久仰了,今天贸然过来拜访,失礼。”
    那老爷子眯眼打量着这不速之客:“您是?”
    初挽便道:“我是鸿燕的朋友,本来和鸿燕约好了过来这边,谁知道我来迟了。”
    说完,她看向苏鸿燕,笑着打了招呼,之后才对苏玉杭道:“苏叔叔好,我是初挽,鸿燕的朋友。”
    苏玉杭一听这名字,大约知道是帮着自己女儿买了那盖罐的人,当下也是惊讶对方看着竟然这么小,就那么穿着一身运动服,扎着马尾辫,乍一看还以为是个高中生。
    一时也是无奈,一百五十块,自己女儿竟然让这么一位给掌眼,这哪能靠谱呢!
    旁边宋老三眼睛精明地扫过初挽,显然他对于初挽的出现很是不悦,毕竟谈价正谈到了节骨眼上,突然杀出这么一个程咬金。
    有时候人就是趁着那个兴头,生意就成了,一旦冷静下来,再想想,也许这买卖就黄了。
    初挽自然看出来了,不过那又怎么样,她就是来搅和买卖的。
    当下她笑问道:“苏叔叔,之前我帮鸿燕买的那盖罐,听说是我打眼了,我能问问,具体什么情况吗?”
    那老爷子眯着眼,慢条斯理地道:“这算是什么一回事?”
    苏玉杭脸色也不太好看,他觉得初挽突然过来,好像要把这买卖给搅和了,心里多少有些不喜。
    苏鸿燕忙初挽拉到了一旁,这才小声道:“请了专家,大家讨论着,最后断在了雍正,说是雍正仿的明青花,估计是没仿好,露怯了。”
    初挽:“雍正仿的?那敢情好了。”
    当下她便笑了,目光扫过全场,朗声道:“这件事我听朋友提了,知道是打眼了,和家里人说,家里人也觉得我冒失了。也是巧了,我们家有位港商朋友,那朋友正想要些老瓷器,摆在他家店里当摆件,人家知道了这事,愿意要,价格也不至于让我们亏,所以——”
    她笑得浅淡从容:“苏叔叔,行的话,一百五十块就收走,也省得我们留着这打眼的货,跑来正经行家跟前显眼了,你觉得呢?”
    苏鸿燕一听,眼睛都亮了:“真的?人家知道咱这东西怎么回事不?”
    初挽道:“那是自然,物件什么情况,都给人说清楚了,人家知道这款不对,就是玩玩。”
    她淡淡地道:“古玩行里,拿着一两百不当回事,随便玩玩的,多了去了,港商也有钱,不至于差这么一点,买来随心情,甭管年份深浅,当个摆设,给店里造一个氛围,要那种古色古香的感觉。”
    苏鸿燕顿时来了兴趣,看向她爸:“爸,你看怎么样?”
    苏玉杭却是有些疑虑:“这靠谱吗?这东西,我们几个人都鉴过了,确实打眼了,真落到人家手里,我们也过意不去,到时候人家万一说是我们卖假货呢?”
    初挽听这话,便知道这苏玉杭怪不得被人家坑,说这种露怯的话,不坑你坑谁。
    一则在古玩市场上,分分钟都是给你耍心眼的,你不耍人家耍,也只有在打眼被蒙的血泪中,才能练就一双毒眼,谁管你名声不名声,不特意坑蒙拐骗,不特意把人往坑里带,那就是好人,大好人了。
    二则在行家跟前,说什么假货?
    当下初挽也就笑叹道:“苏叔叔,什么叫假货,你说的假货是什么意思?听鸿燕的话,这物件断在了雍正,也没说是假,只不过年份浅一些而已,这不是正经也有人一百三买吗?人家港商有钱,愿意多出这二十块,直接拍板要了!”
    她笑望向那宋老三,道:“至于为什么一百五十块买个雍正仿,人家开了一家店,就是要一些老陶瓷当摆件营造氛围,前几天,还说想要汉罐碎瓷片,就零零星星散着摆,有那个气氛,这件小盖罐,有一道豁口,还有裂纹,又是正经雍正货,一百五,人家觉得值了。”
    苏玉杭听着,自然信了,港商有钱,关键是人家买的理由也听上去很靠谱。
    他顿时心动了,毕竟一百五十块对他来说也不是小数目,再说这东西放手里闹心。
    而眼下这位宋老板,明摆着只愿意出一百三十块,就在这里纠缠着,并不想多出。
    旁边的宋老三听着,面上不动神色,不过那眼睛却冲着初挽扫过来。
    宋老三天生斜眼,眯缝着看人,那双眼锐利,他不轻易吭声,很会给人下冷绊子。
    初挽云浅笑以对,一脸自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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