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朝后,政事堂例行议事,嘉禧帝则传来曹御史问话。
    原本他昨日便想宣人详问青州情形,但平王进宫请罪之时,皇贵妃非要过来看儿子。结果平王其他事都没提,单单先说了被反贼打成重伤的事,求着奉御看诊。
    后面便是一片兵荒马乱,虽然最终平王被送回王府闭门思过,皇贵妃却是差点哭昏在紫宸殿,嘉禧帝好一番安慰才把她劝走。那时宫门已经落匙,他也心烦得紧,便将宣召曹御史的事压到今日。
    此时听曹御史细禀完青州之事,和奏章上没多大差别,嘉禧帝只问了句:“平王只是给青莱两州的犯事官员牵线当靠山,没做其他吧?”
    曹御史小心谨慎地道:“依臣所见的证据,当是如此。”
    嘉禧帝点下头,又问他是否见到谢煐与白殊如何相处。听完回禀,略有些惊讶:“他们住一处,还共案用膳,不分餐?”
    曹御史回道:“那一晚的祭礼上,臣所见便是如此。”
    嘉禧帝露出个嘲讽的笑,低声嘀咕:“太子居然这么怕白三郎给他下毒,不仅得时时盯着,连食物都要同吃。这白三郎也是不行,明明有朕给他撑腰,竟还被太子拿捏得死死的,也不晓得闹点事。”
    曹御史一愣。嘉禧帝那话说得很轻,即使他注意力全在天子身上,也只隐约听见一些。
    嘉禧帝没再多说,将人挥退下去。
    曹御史告退出殿,一边往宫门走一边暗自疑惑——太子是为防毒?可感觉不像啊,若真要防着人,直接把楚溪侯关在营内不是更好?
    但他很快便压下心思。圣上近几年越来越刚愎自用,认定的事情几乎听不进旁人的劝。而且……
    曹御史想到疫病的凶险,以及跟着他下村子治疫的大夫们的议论,再对比平王所为,不由得暗自叹口气。
    太子之才先前一直不显,但经过治疫一事,别说尊奉“民贵君轻”的那一派士子,便是自认久经官场的他,此时心中也忍不住有所偏颇。
    毕竟,哪个能臣会不想侍奉明主,在史上留一段佳话?
    *
    白殊回到上景宫,正巧谢煐也刚进门下马。
    谢煐过来车旁扶他,一边道:“天子赏赐给你不少东西,我已让人送去你院子。直接过偏殿去用午膳?”
    白殊笑着应声“好”,同时目光不着痕迹地扫过他腰间。
    谢煐上朝穿的是黄色的太子常服,此时腰间坠着块龙形墨玉,玉佩下是被衣服衬得不甚明显的明黄色流苏。
    两人慢慢向偏殿走去,谢煐突然问:“这边离你院子有些远,以后是不是转到寝殿来用膳为好。”
    白殊听他暗暗加重的“以后”二字,心中一笑,回道:“没什么,反正我饭后都要散步,也不差这点路。”
    谢煐也就没再多说,进到偏殿自去更衣,没一会儿便换上偏爱的黑色衣服出来。
    白殊目光再次扫过他腰间,发现玉没有换。此时便是玉佩变得不显眼,下方的明黄色流苏倒是一眼可见。
    谢煐身为太子,玉佩必然不会少。可换了衣服也没换块更搭的玉佩,显然对先皇后专门找人雕的这一块很是喜爱。
    这次白殊的目光被谢煐捕捉到了,他顺着看向自己腰间,随手托起那块玉佩:“喜欢?”
    白殊生怕他接着就是一句“喜欢便拿去”,忙道:“先前我看这玉佩与你很搭,只是都没看出来下面有穗子,现在才知原来是黄色。怎么不换个和太子常服不同色的,还是说有什么规矩在里头?”
    旁边伺候的冯万川道:“倒不是什么规矩,只是殿下平日里一直戴这块玉佩。殿下又喜穿黑衣,玉佩形状便不容易看出来,咱家只得缀个明黄穗子,免得在外头碰上些只知看衣裳饰物的小人。”
    大煜对日常颜色的管理并不严格,不管是官员还是百姓,只要有钱,各色常服都能穿得。但唯有明黄这个色,只天子与太子二人能用。
    因此,碰到看衣识人的,便是看不清玉佩上的龙形,只消看一眼那明黄色流苏,便能知道谢煐身份。
    白殊听得恍然大悟地点点头。
    谢煐目光看向他腰间,突道:“你似乎都不戴玉佩?”
    白殊笑笑:“以前不怎么出门,在家里没那么多讲究。偶尔出去,知雨就给我挂个香囊。”
    说完,他没等谢煐对冯万川吩咐什么“开库房取玉佩”的话,直接续道:“下晌我去见表兄,正好从他那儿淘几块。”
    谢煐果然没再多言,只道:“卫国公府传来话,唤我们晚上过去用膳。”
    白殊一口应允:“出趟远门回来,理应去探望一下两位老人。”
    此时午膳送上,两人边吃边聊着上午的事。
    听白殊说起平王,冯万川笑道:“张公子听闻平王府下人四处寻医,已然安排人出去散播消息了。”
    白殊满意颔首。
    张峤手下的人相当得力,待到白殊睡过午觉,下午再出门之时,永宁坊的大街小巷里都已经传开了平王不能人道的事。
    作者有话要说:
    第54章 暗宠
    古往今来, 再没有什么流言能比这种房中事传得更迅速。
    白殊让车夫将车子稍微靠边走,挂起窗帘听外头偶尔传过来的一两句“听说了吗”“平王他啊”。甚至路旁茶水摊还有成群的人满脸神秘地聚在一块,偶尔有人嗓门高, 一拍大腿便嚷“难怪满城抓大夫”,接着就是一阵哄笑。
    车里的小黑转着耳朵,和白殊说:“可惜现在平王被关禁闭,不知道外面已经流言满天飞,气不到他。”
    白殊揉揉它小脑袋:“会让他知道的。就是我们没动作,二皇子也不会放过这个打击他的好机会。而且平王只有一子一女, 人要是真废了,儿子再出点事, 那他的竞争力会骤降。”
    小黑不解:“照平王这个情况,他不是应该捂好消息, 偷偷寻医寻药才对吗?他已有儿子, 只要消息捂得好, 皇帝总不会现在就放弃他。”
    白殊轻笑:“要不怎么说他母家是一窝扶不起来的蠢货。他要有这脑子, 当初就不会急吼吼地在上巳宫宴里算计我。同样, 皇贵妃要有这脑子, 太子的人也安插不进兰贵殿。皇后的明正殿就防得严严实实的。”
    谢煐在宫中的人手不多,都是受过先帝后大恩又未暴露的宦官宫人,他经过多年时间才暗中设法将人手按插在外朝要害之处。往内廷放的人则是昔年太皇太后安排的, 只是太遖颩喥徦皇太后多年不管事, 能使上力的地方也有限。
    白殊带着愉快的心情进到刘继思租住的宅子。
    刘继思笑容满面地迎出来:“三郎刚奔波回京,有事大可遣人唤我过去便是。”
    白殊笑答:“官船稳, 一路坐船也不多累。而且在外头待了两个月, 我也想感受一下京中气息。”
    这回刘继思附和道:“只要于身体无碍, 多出来走走是好的。”
    白殊一边随着他往里走, 一边寒暄:“表兄这般开心,想来最近生意应当不错?”
    刘继思哈哈一笑:“见到三郎,我当然开心。不过生意也确实好,尤其你们治疫的事传回京之后,不说许多小门小户来买肥皂,那些大户人家也是大量订货,买回去给下人用。
    “我借口抽调人手,给香皂和香露涨了点价,却丝毫没受影响。如今都知道咱们铺子东西好,供不应求啊。现下我已在备货,待十一月千秋节,各地官员遣人来京之时,便可以顺势往外推广。”
    白殊点下头。生意的事他不用多操心,只要刘家按着他的要求,不涨肥皂的价就成。
    两人走进花厅落座,婢女端上点心和水。
    刘继思贴心地道:“为你备了参汤,就普通的参,没敢熬浓的。现下还喝吗?若是不喝了,我让人换别的。”
    “表兄费心,还喝的,就是每日比原先少喝一些。”白殊端起来饮一口,“说起来,表兄自二月来京,到如今也有七个月了。现下既生意稳定,还不准备将表嫂与孩子们接来团聚吗?”
    提到这个,刘继思就有点烦恼:“不仅他们,既已投靠太子,我们便打算将刘家多数人都迁过来,方便往后拓展生意,只留一支照看江阳的产业。可我在京中实在寻不着合适的宅子,愿意卖的都小,大宅子的房东又只肯放租。”
    “是因为这个啊……”白殊垂眸想过片刻,接道,“表兄可向牙人打探一下平王府在京中的别院,最近估计会变卖一些。”
    平王犯的事大,嘉禧帝越是想保他就越会狠罚他,也就是俗称的拿钱赎罪。
    刘继思虽然不知走私案,不过平王欲杀青州灾民的事情早已传开,此时见白殊如此肯定,他目光一闪,回道:“那我便将钱备好,单等着了。”
    说完闲话,刘继思便要让小厮去拿给白殊备的玉。
    白殊却道:“不急,我还有件紧要事情说与表兄知。”
    刘继思见他目光扫过屋中其他人,便挥手让人都退出去,花厅的门窗也给关上。
    白殊这才道:“临回京之时,我在青淄县发现一处地方,下方很可能有宝石矿脉。表兄派去的账房先生留在那边买地,你们在青州那头没有铺子,不好传信,只能等着我回来再告知你。”
    刘继思听得双眼微瞪,猛地向白殊前倾身,急声问:“宝石矿?什么样的宝石?”
    白殊从知雨手中接过个小袋,解开袋口,哗啦一下往案几上倒出好几块大大小小的石砾。这些是后来账房随着东宫卫去寻回来的,大的能有黄豆大小,小的则细如米粒。
    刘继思拾起两块到窗前细看,好一会儿才满脸惊喜地回来。
    “竟是瑟瑟的原石!没想到大煜也有,目前市面上的多是从西域两个小国传来。”
    白殊一边想着“原来蓝宝石现在叫这名字”,一边笑问:“值钱吗?”
    刘继思相当激动:“那必然!太子殿下属意刘家开采?日后利润五五分成可行?”
    不待白殊回答,他又自顾自更改:“不不,刘家拿四成就行!”
    白殊却是着实一愣:“殿下的意思是,矿全交给刘家。不过矿是我与太子发现的,我是想着,分一成润过来便可。”
    刘继思更是听愣了,嘴巴开合片刻,才找回声音:“这……三郎可与太子商量过?”
    白殊:“殿下说随我。”
    刘继思的表情渐渐变化,注视白殊的眼神分外复杂——如此看来,他该重新评估自己这位表弟在太子心中的分量了,这般大的利益,太子竟也能让他作主。
    白殊此时自然已经品出不对,但他还是不解:“开矿是苦活,费心劳力的都是刘家,我们拿一成,我觉得应该合理?”
    刘继思暗自消化掉那阵冲击,重新坐下,低声细细解释:“话不是这么说。你要知道,开矿这事,尤其宝石矿,就是一本万利的买卖。若没有靠山,这种矿普通人根本留不住。
    “刘家现下开的矿,全是药物矿。玉石买卖只是收原石低买高卖,根本分不上玉石矿那杯羹。但仅仅是这样,如今也越来越招人眼红,在江阳已是被好几户大族联合朝中高官打压。直到你的婚事出来,境况才好转些许。”
    说到此处,他轻声叹口气,续道:“可那些背后手眼通天的,又如何不知道你这婚事是怎么回事。他们只是看在圣上要利用你的份上,如今暂时放一放,就等着你倒了再上来瓜分刘家。
    “但宝石矿的利益太大,一旦外面得知,必然会蜂拥而至。届时唯有托庇于太子,才有可能保得下来。既须要靠山出力,那分出一半润便算是不成文的规矩。”
    白殊缓缓眨眨眼。他先前想得太简单,完全没料到这事背后还有这么多弯弯绕绕。谢煐竟然也纵着他,什么都不说。
    “这样一来……天子是不是就会知道我与殿下合作了?”
    虽然被知道也无所谓,但白殊其实还挺喜欢欺骗皇帝的感觉,有机会的时候也能暗暗挑事。
    刘继思却笑道:“那也未必。你与刘家总还隔着一层,若在天子面前做做戏,有可能让他相信我刘家目光短浅,为了利益而背叛你靠向太子。毕竟,若要求得天子庇佑,估计得献上宝石矿八.九成的利润,我们可就是全白干了。”
    白殊嘶一声:“他想要小金库,还吃得这么狠。”
    刘继思看着天真的表弟,摇了摇头:“史上还有过看中臣子产业便明抢的皇帝,当今至少还要一层面皮。所以说,这样一条宝石矿,背后靠山至少也得是宰相才能保住。刘家为此而倒向太子,你拦不住也不出奇。”
    白殊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片刻之后,他又端正起脸色:“那便三七分成吧,我们拿三成。只是,我得和表兄把话说在前头——太子殿下给刘家当靠山,仅仅是护佑刘家不被欺负,可不是让刘家打着太子的旗号做违律的事。”
    刘继思一愣,随既笑开:“三郎放心,我刘家若真是能做昧心事的奸商,早攀上靠山了,又怎会在江阳受排挤。”
    白殊这才和缓下来:“开矿是苦活,表兄手中宽松,也待矿工们好些,回头我整理一份矿内安全指南给你一观。”
    刘继思点头应下,叹息道:“三郎真是心善。”
    要事说完,他重新打开门窗,唤人送来给白殊挑的玉。
    几位仆役端上来好几块大大小小的红色石头,又有几位婢女送上放有玉佩的托盘。
    待白殊看过一遍,刘继思道:“都是我攒在手中的上好赤琼,不知你想要多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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