琳巧平日里就喜欢守儿嘴甜,一下下扇着帕子,抿嘴笑,那位也是个机灵鬼,衣袖里掏出一枚银臂环,送到跟前,低声道:“这是我今日得的好东西,拿来孝敬姐姐。”
    臂环虽说不值钱,她那里多的是,但孝敬的东西自然受用,伸指尖一挑,藏到帕子里,“谁给你这么多银子,天上掉馅饼啊?”
    守儿喝得脸红脖子粗,烂泥般靠在墙边,道:“姐姐没听说宫里的事,如今咱们府上可是如日中天,天天眼巴巴送宝贝的人比东西坊里挤得都多,小人得一点儿牙慧算什么。”
    小丫头叹口气,宫里的事和她有什么关系,漫不经心打哈欠。
    对方酒气上头,忙不迭朝自己脸上贴金,“姐姐有所不知,如今想要求财求官的人虽多,但送东西递信全得通过小人,好比今早来的崔大人,出手阔绰得很,这只银镯子就是他老人家送来的呐!”说罢眼角一垂,伸手勾对方白生生手腕,“姐姐的手生得真好,就像专门给姐姐打的似地——”
    琳巧哎呦一声,用帕子打他的头,“要死的东西,谁给你动手动脚哦,要我说这些人也是胆子大,上面还没坐稳就开始买官了。”
    “天下的东西哪个不能卖,凭什么咱们家不行。”守儿来了劲,连着哼几声,“说实话,以仆射大人的能力,这些年可太收着啦。”
    琳巧瞧他口无遮拦,越说越没影,扭着水蛇腰,妖妖俏俏地往自己屋走了。隔会儿晚膳,未来的皇后李娘子要来府上,还有的活去忙。
    立夏之际,李白紫选黄道吉日立为皇后,跟随受封的还有两三个婕妤,美人,皆用来充盈后宫,首当其冲的还有贵妃苏雪盼。
    皇后入住栖霞殿,苏雪盼则先安置在离太极殿不远处的鸾雪阁,贵妃柔媚,善于讨巧,至此日日伴驾,皇帝稍有空闲便在鸾雪阁过夜,宫里人眼尖,攀炎附势,一来二去,栖霞殿竟落寞起来。
    李白紫心里不顺气,碍于脸面足不出户,欧阳夫人只得来劝,“皇后不要为了一个妖妃气着自己,六宫之主岂是她可以取而代之!皇后如此愁云密布,皇帝看着也不好啊。”
    李白紫摇摇头,取帕子抹泪,“姑姑还说什么皇帝,自从封后之夜,就没见过陛下的影子!别的不说……”顿了顿,脸颊一红,“陛下日夜留宿鸾雪阁,万一苏雪盼那个妖精怀上龙子,只怕侄女的后位不保。”
    欧阳夫人噎住声,想来也不是没可能。
    皇后之位能借助家族势力获取,可陛下的宠爱只能靠白紫自己,毕竟男欢女爱之事,别人可帮不上忙。
    她也叹口气,琢磨一会儿,忽地有了主意,兴兴然地:“皇后这几日可见过十七公主?天下人都知道公主与陛下一处长大,感情最好,不如与公主亲近,一来可以打探皇帝喜好,二来也让陛下瞧着欢心不是。”
    李白紫默默点头,眼角的泪让她越发憔悴,夫人于心不忍,“白紫,这女子啊,最忌讳自怨自艾,你弄得自己如此凄凄惨惨,别说陛下看不到,就算瞧见了也不喜欢啊!”拿着帕子给对方擦泪,“无论如何,你才是后官的主人。”
    李白紫听话,当日便带着欧阳夫人送来的单笼金乳酥,去瞧十七公主。
    午后阳光明媚,承香殿内,茜雪正在桌上打格子,一大叠纸上歪歪扭扭画着红线,公主坐在窗前直犯困,从年后玩到现在,半个字也没写过,过几天崔彥秀老先生回来收课业,她可交代不了。
    扭头瞧见苏泽兰捧瓶红花,漂亮得不知什么名字,撩袍子走进来,笑:“今儿没事,给小殿下送点花。”
    茜雪笑盈盈,伸手来接,“唉,花儿再美可惜不能写字啊!我愁死了。”
    苏泽兰瞥见满桌子的宣纸,忍不住乐出声,索性坐下,拿起笔,“少不得我受累了。”
    她瞧他端跪在桌前,修长指尖握着紫尖毫,一笔一下,鲜红的线落下,四方笔直,不大会儿就满了整张纸。
    苏供奉做什么都像模像样,自己任何事都做不好,茜雪跪在旁边,一声接一声叹气。
    “我也太笨了,怎么办呢?什么时候能和供奉一样巧啊,下辈子也许可以。”
    苏泽兰没抬眼,一笔笔画着,“公主有件事就做得好,别人都不成。”
    茜雪歪头问:“什么?”
    “嘴甜啊,哄死人不偿命。”
    “胡说,我讲的都是真心话。”她低下头,搅着披帛笑。
    苏泽兰点头,目光还落在纸上,慢悠悠地:“殿下说的对,应该是哄死臣不偿命。”
    作者有话说:
    打格子就是书法里写字之前,画的格子。
    苏泽兰:今日又是为小殿下当牛做马的一天。
    第38章 春暖睡鸳鸯(十)
    茜雪努嘴, 不服气,“供奉是说我嘴把式呗,光说不做。”
    苏泽兰画好一张格子, 放在外面晾着, 扭头笑,“殿下,我可没那么说,你少冤枉臣,嘴甜可是种本事, 臣巴不得学呢。”
    “供奉想学什么?嘴甜——我们舌灿莲花的探花郎能比谁差啊!”
    她笑嘻嘻地俯下身, 瞧一个个鲜红整洁的格子画在宣纸上,抬眼看对方垂眸凝神,睫毛落下阴影,还在认真地给自己做功课。
    玉奴喵喵走进来,翘尾巴看笔尖墨染, 茜雪怕小东西捣乱,一把抱过来。
    立夏之后的阳光强烈,打在宣纸上发着亮蹭蹭光,映得苏供奉皮肤白如山顶之雪, 靛蓝薄衫罩在身上,漂亮得紧。
    瞧着就让人出神, 冷不防对方用笔柄敲她的头,“小殿下还有多少格子要打?若是臣下午弄不完,再拿回去画。”
    她脸一红,“不多了, 我那叠里应该也有能使的嘛, 再说崔先生不至于太严厉吧。”
    “殿下还是用臣的吧。”放下紫毫尖, 歪头寻公主躲闪的眸子,“虽然画得不好,但毕竟用心了,殿下赏脸的话,臣会很高兴。”
    茜雪摸摸玉奴,虽然心里乐开花,面上还要端着身份,“好吧,那我就试一下。”
    “臣荣幸之至,谢殿下。”
    他一本正经地施礼,惹得茜雪笑出声。
    苏泽兰扭过头,继续将注意力放在笔下,问:“殿下的老师还是礼部侍郎崔彥秀?”
    茜雪说是,“从小就由崔侍郎教,虽然人古板一些,但特别有先生的样子。”
    对方点头,感叹道:“我当年春试时也和崔侍郎有过一面之缘,是个不可多得的好人,虽然做了帝师却两袖清风。”
    听到帝师两个字,公主笑出来,“帝师可算不上,他不过教了很短的日子,后面就是国子监祭酒专门辅导陛下,崔侍郎只看我们读书。”
    玉奴张嘴打哈欠,将毛茸茸的头靠在公主腿上,尾巴却翘到苏泽兰手边,懒洋洋地伸爪子。
    茜雪心里说不出的舒服,落下的阳光,案几边摆放着花儿,苏供奉还有自己的猫儿,若是这辈子都能如此便好了。
    她不想离开他,这个想法越来越清晰,永远都不愿意分开。
    “供奉,你对……将来有什么想法啊?”茜雪支支吾吾地问:“比如人生大事!”
    苏泽兰捋了捋玉奴的尾巴,不太明白人生大事的意思,他一个被囚禁十来年的人,此生还能有什么大事,荣华富贵也享过,幽暗死囚也待过,人若浮萍,飘飘荡荡,早就看淡。
    伸手把玉奴抱过来,捏了捏小东西的耳朵,“臣就准备伺候小殿下,没别的念想。”
    这句听着中意,可又觉得含糊,像场面上的奉承话似地,茜雪垂下眸子,用手够那些画红格子的纸,一张张翻着道:“供奉说的什么,我听不明白?”
    “公主哪里不明白,说出来臣慢慢解释。”
    茜雪也不看他,继续笑吟吟:“首先伺候两个字就不清不楚,供奉乃前朝大员,我只是一个小小的公主,万万轮不到这两个字,再说也没有拴住别人一辈子的道理,就算是身边宫女也需安年份放出去,嫁人成家,以享天伦之乐,何况供奉。”
    听话听音,苏泽兰何等聪明,原来小殿下拐弯抹角想问自己会不会成亲,他忍不住笑,好像在说一件毫不相关之事,半带揶揄,“皇恩浩荡,眷顾宫女们青春年华却白白耗费在宫闱,所以才按例放出去,我一个无牵无挂之人有什么可惜,难不成还要成家。”
    说得轻松,茜雪倒糊涂了,抬眼问:“供奉也还是大好年华啊,如何不愿意寻一个如花美眷,而且——”猛地噎住声,脑海里浮现出段夫人美丽的脸,扭扭捏捏道:“说实话,就连段殊竹一个宦官都娶了绝色佳人,供奉为何不可!”
    她说完便偷摸瞧他,提起段夫人自己却脸红,但对方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抿唇角似在叹息,“段殊竹运气好,不是人人都有那个福气,再说人家可是枢密院主使,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又出身簪缨世家,我是个才从死牢里放出来的人,怎么比得上。”
    不肖说,肯定是由于当年未婚妻被夺走心有不甘,故意这么讲来自嘲。
    茜雪不由得心软,供奉之前受过不少苦,怪不得枢密院胡乱编个理由,便把对方囚禁若许年,如今看来就是为了段夫人!
    可惜段殊竹势力太大,就算做出伤天害理,有违人伦之事,也拿他没办法。
    公主凑过来安慰,淡紫色披帛荡到玉奴眼睛上,小家伙动了动,苏泽兰伸手去抓,却与迎上来的小殿下撞个满怀,茜雪“哎呦——”了声,往后倒的腰肢被对方扶住。
    冲劲太大,发髻间的金步摇就要打上他的脸颊,鼻尖碰上红唇,羽毛拂过般轻轻一触,她禁不住打个激灵。
    身子却没往后退,长而乌黑的睫毛下是如漆点的眸子,苏泽兰愣一下,将手松开。
    沉默,空气里升起暧昧之色,他扶过她腰肢的手温热不已,指尖还留有记忆,软绵绵纤细,已经不是小姑娘的腰了,不似他记忆中在雪兰湖畔的那一抱。
    窗外蝉鸣声四起,火辣辣地惹人心焦。
    “皇后娘娘来了——”耳边传来杏琳的声音,两人方才回过神。
    李白紫带着贴身侍女细娟,春风十里地走进来,乍一见苏泽兰十分意外,不过很快恢复笑脸,“公主,今日母亲带来单笼金乳酥,拿来与公主尝尝。”
    茜雪吩咐杏琳接过来,客气道:“皇后大驾光临,承香殿已是蓬荜生辉,怎么还带礼物,真是折煞我。”
    皇家的人天生会说漂亮话,苏泽兰笑了笑,施礼告辞,走出门又被杏琳叫住,塞一盒金乳酥过来,“殿下说供奉带回去做夜宵吧。”
    公主还是拿自己当宠物养,他无奈,点头说谢,又道:“殿下若是晚上再打格子,还要劳烦你给我送过来,省得熬坏眼睛。”
    杏琳忙回是,眉眼弯弯戏谑:“供奉也太宠了,明日一大早还要去翰林院待职,依奴说更要仔细身子才对。”
    “没事——我喜欢打格子。”
    他转身离开,杏琳啧啧两声,怪不到招人喜欢呢。
    殿内的李白紫还在与公主说话,没讲几句就扯到陛下,茜雪知道苏贵妃得宠,皇后心里难免有怨气,此番来也是为此。
    她实在爱莫能助,就算能劝得陛下去栖霞殿,讨人喜欢也教不来。
    皇后容貌端丽,按理来讲是个美人,但性子太无趣,陛下毕竟年轻,天天对着那些一板一眼的朝臣早够了,回到后宫就想轻松一点,弄得又和上朝似地,谁能愿意。
    可李白紫眼角泛红,又实在可怜。
    茜雪捡起块金乳酥,琢磨一会儿,道:“皇后身为一国之母,自然胸怀宽广,能容得下后宫众姊妹,我听说过几日是苏妹妹生日,陛下还没说什么,皇后何不拿来操办啊?”
    对方呆了下,苏雪盼已经得到盛宠,如果自己再给那个妖精办生日,后宫岂不都会认为她刻意巴结,以后的日子愈发没法过了。
    头低下,只用帕子擦擦唇角,并不应声。
    茜雪明白,吩咐杏琳与细娟去端清茶漱口,屋内只剩二人,语重心长。
    “皇后,实不相瞒,当初立姐姐为后,妹妹也下了功夫,必然不会害你。皇帝是我的弟亲弟,他最在乎什么,我最清楚,咱们陛下心里装的是天下,男/欢女/爱不过应个景,无论现在谁得宠,只要姐姐坐稳皇后的位置,谁也不用顾忌。皇后最要紧的是有中宫气度,有容乃大,姐姐饱读诗书,怎么会不明白。”
    李白紫眉宇有些动摇,仍旧未张口。
    公主笑笑,拿起扇子摇了摇,“姐姐只要想着陛下就成,何必在乎外人想法,何况后宫熙熙攘攘,风过一阵吹一会儿,最后还不是要依着圣意。”
    皇后抬起眼皮,露出吃惊之色,原以为十七公主养尊处优,不会懂得这些道理,看来是自己孤陋寡闻,生在后宫之人,无论再天真也总有几分厉害,还是姑姑说得对,不如就听公主的话,漂漂亮亮让苏雪盼风光一回。
    自己要的是圣心。
    金吾执夜,水晶帘动,苏泽兰靠在青枝屏内喝茶,抬头隔着灯火望月。
    不一会儿矅竺走进来,呈上封信,眼角流出狡黠的光,“大人,这回可放心了。”
    苏泽兰瞧了眼,随手将信放烛火上点着,“你真是个机灵鬼,可知我担心何事。”
    矅竺腼腆地笑:“瞧大人说的,奴如此愚笨,哪能猜得到啊,不过是看大人这么晚还不睡,肯定等着信呐。”
    对方没接话,拿出一叠宣纸来,用笔敲敲,“不睡是因为有重要的事,就是打格子。”
    矅竺满脸诧异,苏泽兰轻笑几声,手执宣州笔,一笔一划开始描格子,小殿下没送纸来,但他知道今日那些远远不够,趁夜弄好,明早赶着给她交差。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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