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渭水边上有金吾卫巡逻,杏琳也不跟着,只嘱咐别走远。
    十七公主左右不过想寻苏供奉的影子, 又能跑到哪里去。
    茜雪确实有这个心思,默默跟在翰林学士身后, 怕被人发现又不敢离太近,最后连绯樱都拴在树下,自己偷摸走。
    难为她一个金枝玉叶的小公主,为了见对方一眼, 费尽心思。
    不大会儿来到渭水上游, 脚下草地逐渐松软, 两岸青山伟立,鸟叫声越发空灵。
    她平时都是骑马坐车,极少走这么远的路,瞧一行人在河边落座,估计到了目的地,连忙靠在旁边大树下休息。
    脚腕酸疼,十有八/九肿起来,伸手揉揉,忍不住笑出声,真是傻得很,曲水流觞皇帝必要来看,跟着一起不就好了,非要痴痴走这么远,平白无故遭罪不说,保不准对方忙起来,根本没时间搭理自己。
    可来也来了,脑子管不住心。
    她就偷偷瞧他一眼好了。
    十七公主以为自己藏得隐蔽,却不知有双眼睛一直瞧向这里,从未离开片刻。
    欧阳雨霖适才跟着公主一路,看对方回到陛下的玉辂边才调转马头,没想到又在翰林学士与国子监学生的队伍后发现她,居然悄悄来到渭水边。
    公主偎在树下,双手按住脚踝,肯定是累了,这里山路高低不平,男子走着都费劲,何况对方娇生惯养。
    衣袖里有治疗跌打损伤的药,临出门前奴婢仔细放好的紫云田七膏,说是有备无患。虽然与陛下一同出游,跟着不少御医太医,但那是专门伺候皇家贵族,万一有个闪失,可轮不到来看自己。
    这地方偏僻,自是寻不到太医,他犹豫一下,趁着集会还未开始,悄悄来到近前,又怕突然出现吓坏公主,故意加重脚步,碧色圆袍边蹭上草丛,窸窸窣窣。
    茜雪本就警觉,扭头瞧见对方,扶住树起身,往后退了下。
    欧阳雨霖忙施礼,恭恭敬敬,“臣见过十七公主,恕臣无礼,刚才瞧见公主靠在这里,寻思水边的路难走,恐怕伤了脚踝。”说着将紫云膏颤巍巍取出来,俯身低头,心口扑腾乱跳,急着解释便把话一股脑都说完,“此乃臣家里制的紫云田七膏,涂涂就可消肿。”
    “你——是谁?”茜雪满头雾水,完全不认识对方。
    欧阳公子一阵失落,但很快恢复正常,十七公主矜贵无双,不记得自己也普通,缓缓回:“殿下,臣是国子监的学生欧阳雨霖。”
    欧阳雨霖这个名字似乎听过,她又琢磨一下,忽地想起来,“原来是欧阳仆射家的公子啊,有礼了。”
    她春风满眼,笑得轻浅,笑容从月白面纱下跃出,趁得那层薄纱如云雾一般,引人遐想。
    欧阳雨霖自认为也见过大场面,此时却被这个笑弄得举足无措,手里还握着那盒田七紫云膏,张张嘴不知如何接话。
    一个不敢问缘何在此,一个不愿说为何要来,呆住半晌。
    冷不防听到有小女孩嬉笑声,小靴子踩着青草一路嗒嗒响,“哎呀!前方莫不是公主姐姐?”
    茜雪回过神,抬眼瞧见段姝华穿着紫金胡服,手中拿个藕粉叶子风车,蹦蹦跳跳地跑过来。
    “真的是公主姐姐,好巧!咱们又见面啦。”
    姝华年纪小,不会一个人出现在此,茜雪忙直起身子,忍疼往外走几步,迎着小姑娘说:“是啊,这么巧,姝华怎么来了?”
    “我陪母亲来踏青,公主殿下也是与陛下来玩吧。”说罢疑惑地瞧了眼后面的欧阳雨霖,露出不解神色,问:“这人是谁?”
    对方忙施礼,虽然还弄不清小姑娘来历,但看公主神态也知不能得罪,随即自报家门。
    哪知姝华一听,顿时变脸,小孩子的气性大,说来就来,哼了声:“我当是谁,原来是尚书省左仆射家的公子,既是见到啦,有句话想与你说。”
    口气好大,桀骜不驯的模样天下少有,一个小姑娘竟如此嚣张,直接把欧阳雨霖给逗乐。
    “小娘子请讲。”他笑吟吟地回:“在下洗耳恭听。”
    姝华越过十七公主,反手将风车背在身后,不紧不慢道:“欧阳公子,先生常说教不严,师之惰,你家里的奴仆虽算不上学生,但家奴在外无礼,自然是主人疏于管教,没错吧。”
    欧阳雨霖一愣,不明所以,“小娘子说的什么?在下不太明白。”
    小姑娘轻蔑道:“欧阳府上的家奴公然在西坊抢东西,连刀都拔出来了,公子竟不晓得吗?”
    他这才反应过来,原来对面站的是段殊竹女儿,抬眸看她面容娇丽,气宇轩昂,眉尖有种难得的少年气,不似一般同龄女孩,此时杏眼圆睁,脸上全是怒气。
    欧阳雨霖与段殊竹过不去,但对一个小姑娘犯不着生气,何况茜雪公主还在旁边,服帖道:“小娘子说得对,在下回府就责罚,以后一定严加管教。”
    姝华还想继续说,耳边突然传来一阵马蹄声,三人回头看,却见一个年轻太监骑马而来,见到段小娘子立刻翻身下马,“哎呦呦,小祖宗,可让我好找!”
    小姑娘莞尔一笑,“你急什么,我又丢不了。”扭头朝向茜雪,像模像样地拜了拜,“公主,肯定是我爹派玖儿来找我娘啦,姝华就此告别,以后咱们再玩。”
    小太监也连忙向公主作揖。
    茜雪笑说好,又问段夫人在哪里,自己怎么没见到。
    姝华叹口气,像个小大人,“不就在渭水边那个林子里,本来说好要和我偷偷看兔子,谁知竟遇到故人,两人一起说话去了,我娘估计已经把我忘得一干二净,所以才能偷空跑到这儿来啊。”
    她说得有趣,惹得周围人忍不住笑。
    “小娘子快带奴去寻夫人吧,主使那边等得着急,宝甃和绿芜姑娘也心焦呢。”玖儿俯下身,让出条道给对方,“若是再找不到你们,那二位也要受罚啦。”
    宝甃与绿芜是段夫人的贴身侍女,从小看姝华长大,感情极好,小姑娘也舍不得她们受罪,一仰头,“好吧,快跟上来。”
    话音未落,只见东边树林走出一男一女,俱是锦衣华服,身材修长,姝华拍手叫起来:“快看,那不是我娘嘛。”
    玖儿立刻迎过去,对面的段夫人瞧女儿玩得满身青草落,忖了忖,“你又乱跑,让我好找。”拉过姝华的手,愠怒道:“回去罚抄功课十遍。”
    她发火也温软至极,整个人沐浴在斑驳金光下,若竹色百褶裙微微皱起,领口处别着两三朵兰花,发髻松挽,一枚樱花簪若隐若现,柔美宛如一江春水。
    段夫人真是绝色,茜雪不由得看愣,耳边传来玖儿的声音,“小人见过探花郎,哦——不,苏供奉。”
    苏供奉——她一时觉得幻听,忙不迭掀起惟帽,目光呆呆地往后看,缓步而来之人可不是玉树临风的苏泽兰,今日穿着翠绿官服,窄袖圆衫翩翩,团纹暗花纹飞在袖口领端,胸口还绣着一只飞鹤。
    一袭公服锁住风流,却挡不住眉宇间的艳丽。原来适才姝华说段夫人的故人,竟是他。
    目光相遇,两人都顿了顿。
    苏泽兰目光滑向树下站的欧阳雨霖,眸子一沉。那位也机灵,深知眼前人一个也怠慢不得,尤其这位苏供奉素来传闻众多,虽职位不高却不容小窥,索性快步向前,恭敬道:“在下欧阳雨霖,见过苏供奉。”
    对方抿唇点头,“幸会。”
    茜雪的注意力却在段夫人身上,适才两人从树林里出来,虽然一前一后保持距离,可不知为何让人感觉十分亲昵,恐怕不只是普通故人,越看对方越觉得眼熟,以前肯定见过,怎么也想不起来。
    直到听见夫人继续柔声训着姝华,“不光要抄功课,老君的《太上感应篇》也要多诵读十遍才行!真是太淘气,一会儿看你爹如何罚你。”
    “爹爹怎么会罚我,明明是母亲只顾着和旁人说话,把殊华忘了嘛!”
    “休要胡言乱语,不许多嘴,罚你再多抄写《常清净经》十遍。”
    道经,道姑,她忽地恍然大悟——这位不就是段殊竹的妹妹,以前在三清殿修行,与苏供奉订过亲!
    连冷瑶,没错,就是连冷瑶!
    十七公主彻底惊呆,段殊竹如何娶了自己的妹妹。
    作者有话说:
    第34章 春暖睡鸳鸯(六)
    茜雪怔住, 看着消失在不远处的段夫人,心内翻江倒海,当年对方在三清殿修行, 确实很少人知道, 她也是与皇帝在子华殿玩,无意间见过几次,隐约听到已故的薛贵妃提过。
    紧接着父皇赐婚与苏供奉,探花郎又忽地被打入死牢,这位小道姑也就不翼而飞。
    没想到居然嫁给段殊竹, 成为枢密院主使夫人, 可两人明明是兄妹啊!纵使段殊竹是个宦官,终归有违人伦,果然对方阴狠毒辣,什么事都做的出来。
    可惜这般冰清玉洁的段夫人,竟被糟蹋了。
    想到这里, 不由露出同情之色,再看边上与欧阳雨霖说话的苏泽兰,原来人家两个才是天造地设一对,若不是被段殊竹横刀夺爱, 早就比翼双飞。
    如今十来年后重逢,肯定情愁百转, 心如刀绞,却看对方面色平静,眼尾带笑,仿佛无事发生。
    苏供奉果然喜怒不形于色, 内里不知多煎熬。
    她本来看到两人从密林出来, 还有一丝生气, 这会儿统统化为同情,倒底人家认识在先,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这眼神就更不可名状一些,又伤心又惋惜又忧虑,全交织在一处,落在对面人身上。
    苏泽兰余光感受得到,只觉莫名其妙,也不知小殿下满脑子装的什么,此时荡悠悠地瞧着自己,像看一只刚被笼子里放出来的小宠物,还必须是遍体鳞伤那种,要不怎么凄凄楚楚地快哭了。
    他不过与冷瑶凑巧遇见,叙旧而已,小女孩的心思真折磨人,比朝堂之上的纷争还让探花郎头疼。
    欧阳雨霖仍在恭顺地说话,问着曲水流觞之事,他有一句没一句地答,心不在焉。
    “听说今日是翰林院学士长上官先生出题,想必十分刁钻,到时候在下可要出丑啦,不知供奉坐在哪里?若是近一些,还能帮帮我。”
    此话说得谦虚,苏泽兰摇头笑,“我哪有这份本事,欧阳公子学富五车,倒是我才要担心。”
    他觑眼向下,看对方悄悄往袖口藏了东西,抿抿唇又不言语。
    欧阳雨霖也不是个擅于左右逢源之人,一阵沉默后,两人之间的谈话越发尴尬。
    幸而渭水边的集会已开,远处天子座驾的轰隆声响起,伴着人语嘈杂,气吞山河。
    就此作别,茜雪哀怨地看了眼苏供奉,抬脚一瘸一拐往后移,脚踝刚才还只是微肿,这会子愈发疼了。
    欧阳雨霖看在眼里,差点伸手去扶,想着身上的那盒田七紫云膏,不知该不该拿出来。
    “欧阳公子,国子监那边已经在讲话啦。”苏泽兰从身后走来,慢悠悠地提醒:“晚了可不好。”
    他才呆呆应声,无奈随对方一起离开。
    留下十七公主靠在大树下,兀自叹着气,前尘旧梦一起涌上心头,脚疼也顾不得,满脑子都是自己编织的往事,有关苏供奉与连娘子的枝枝蔓蔓。
    渭水河畔越来越热闹,国子监与翰林院对垒,盛世空前,取一条清溪流下,婉转流过草甸山石,众学子于两边落座,上游见一石板横桥,国子监祭酒裴锦晟命人将盛满美酒的金杯放入水中,翰林院学士长羽毫落下,拟题春潮带雨,酒杯停下便要赋诗一首,不成者则罚酒一杯。
    皇帝下榻在河边的望舟亭内,彩旗迎风招展,雉尾扇层层叠叠,身边全是太监宫女,大臣命妇,挤得直教人透不过气来,天子蹙眉,也不喜欢这种乱七八糟的热闹,抬眼环顾四周,不知皇姐跑到哪里去,就会躲清闲。
    身边的苏雪盼抿唇一笑,她长了个水晶心肝玲珑心,早看出陛下不耐烦,趁乱附耳道:“陛下,这里闹哄哄得不舒服,看也看不清楚,陛下何不到溪边去逛逛呢,省得带这么多人。”
    旁边的李白紫听到,低声哼了句,“集会之时,天子理应坐在亭中观赏,俯瞰全景以显示皇家威严。”
    对方眼尾一挑,和没听见似地,娇娇俏俏作揖道:“陛下,等会儿曲水流觞的头名选出来,要如何封赏啊?”
    众人瞧她问得有趣,目光都落下来。
    棠檀桓抿了口清茶,笑:“苏娘子想如何赏?”
    苏雪盼一双眸子顾盼生辉,俏皮地:“金银珠宝只怕谁也不缺,何况俊生儒雅,赏这些东西岂不俗了。奴刚才来的时候,瞧两边兰花开得好,陛下何不去亲自采了些,赏给各位学子,也好让他们今日讨得好姻缘呐。”
    上巳节男子赠兰花,女子扔芍药,互通款曲,赏兰花听起来确实别致。
    天子垂眸,唇角上扬,“苏娘子聪慧,朕准了。”四周立刻附和,又是一番啧啧赞叹声。
    皇帝携苏雪盼与几个近臣往水边去,只留下李白紫在一堆嘈杂的人声中窝火,“苏雪盼这个妖精,鬼主意真多,生下来就能妖媚惑主!”
    一袭墨绿色腰封系出楚腰纤细,灵蛇髻上金步摇生资,珍珠耳环如水波起伏,落下阴影,荡在绣满迎春花的粉蓝襦裙间,苏雪盼好似俏丽无双的精灵,捻着罗裙走在碧绿草丛间。
    “陛下,咱们可算出来了,亭子里闷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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