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怜咸安宫附近的宫室里住的都是位分低微的贵人、常在、答应之流,病情严重的宫人们连进屋子的资格都没有。
    这里的病患最多,医疗资源却最少。
    天色大亮了,天空上的雪花不飘了,廊檐下、屋檐下、废弃的亭子里,头上方有遮挡的墙角处,入眼就能瞧见脸色烧得通红、身上布满红疹,拥着破棉被咳嗽不止,三三两两靠在一起的卑微宫人们。
    种过痘、或者自幼出过痘,对可怕的天花有免疫力的御前侍卫们,宛如雕塑般,握紧手上的佩刀,看着这里的感染宫人们。
    他们奉命在这里维护秩序,一方面是防止染病的宫人们逃跑,将天花病毒再给传染给紫禁城里的其他人,另一方面他们守在这里也是为了及时将那些咽气的宫人给身上浇上火油,拖到空地上当场火化焚烧了。
    资格尚轻,刚刚入行没多久,还没有见惯生死的年轻太医们,看着宫人们痛苦不已的哭嚎,有的实在是熬不住病痛,咬舌的、撞墙的、两个人互相帮忙各自掐着对方的脖子,同时送对方上路的人,比比皆是。
    这些往日里在太医院中都是按着药方给贵主子们抓药、煎药的年轻太医们,看着眼前宛如人间地狱的一幕,心中难受,眼睛也憋得红彤彤的,口鼻处的白汗巾将他们眼睛下方勒出了一条深深的印迹,他们既心痛又懊恼。
    心痛于身为医者,却不能担起职责,救死扶伤,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患者们在他们眼皮子底下痛苦的咽气,亦或是用自|裁的方式来亲手结束自己的性命,寻求临终时的一个解脱。
    懊恼于明明往日里在他们办完手上的差事后,有大把的时间可以用来读医书,为何他们白白虚度了光阴,没能抓紧时间趁着空暇时,多翻阅几本医书,多多向资格老的太医们请教,提高自己的医术水平。
    若是他们手上的医术也精湛些,是不是如今就能多救治些人的性命了?也可以让病死的人数减少些了?
    可手头上的病患实在是太多了,他们忙得压根儿连懊恼的时间都没有,麻木又机械地诊脉、说病症的严重程度,待在哪个隔离区里。
    成箱的药材以极快的速度消耗着,用大锅煎药的侍医太监们用大铁勺子搅拌着锅里的苦药汤汁。
    一锅又一锅黑漆漆的汤药搅拌下来,他们的胳膊都酸麻的没有一点儿力气了,火光也将他们的脸色熏得发黑、发红、额头上满是细密的汗水。
    即便如此这些侍医太监们也不敢停歇一瞬,因为病重的人大多都是自己的同僚们,兔死狐悲,他们通红的眼睛里满是悲痛。
    御前侍卫们将一桶一桶的火油浇在尸体上,尸体焚烧时会冒出来一股子难闻的气味,洒上火油后,浓黑的烟气更是从青石板的地面上直冲灰白色的阴沉天际。
    乾清宫正殿屋顶上的积雪被暗卫们拿着大扫帚清理干净了,身穿着一袭月牙白冬袍的康熙,踩着阶梯,爬到乾清宫屋顶上,双手背后朝着咸安宫的方向眺望着。
    梁九功默不作声地静静站在帝王身后。
    五兄弟们皆被他们汗阿玛关在琉璃瓦片下的温暖大厅里,哪都不许去。
    屋顶上的主仆二人看着咸安宫那边接连不断冒起的黑烟,两个人一动也不动地站立着,寒风呼啸着席卷了树枝上、院墙上、其他屋顶上堆的积雪,康熙的一双细长凤目也被北风给吹得泛了红。
    日子焦灼地难熬着,一天,两天,三天……
    约莫近十天过后,直到十一月十四日,也就是孝昭皇后六周年忌日的前一天,同时也是恪靖公主六周岁生日的前夕,咸安宫周围再也没有骇人的黑烟冒起来了。
    天花袭击过后,因为宫人中招了近大半,险些陷入瘫痪的紫禁城又再度缓慢地转动了起来。
    身强力壮、从这一劫里熬过来的宫人们拥有了对抗天花的终身免疫力,体弱福薄的宫人们则皆命丧黄泉,尸体火化之后,早早的尘归了尘,土归了土,今生太苦了,以求他们来生可以投胎入一个富贵人家,平平安安地度过一生。
    和五个儿子们一同坐在乾清宫正殿大厅的康熙,时隔多日后,终于从魏珠口中听到了宫外的消息。
    “皇上,宫里疫病爆发时,宫外有流言传播说牛痘失效,如今民间的百姓人人自危,家家户户紧闭门户,衙门口的种痘点已经变得极其荒凉了,每日稀稀拉拉的几乎看不到前去种痘的人。”
    魏珠从怀中掏出一个蓝封折子,恭敬地用双手呈给坐在圈椅上的皇上。
    康熙沉默了好一会儿,伸手接过魏珠手里的折子,发现这些日子里全京城的种痘点儿加起来种痘的人数不足一百,他抿了抿薄唇,将折子顺手放到了一旁的紫檀木小方桌上,头疼地扶额道:
    “牛痘之法还得改进,等到疫病彻底结束后,你们去宫外张贴皇榜,将这次宫里的疫病缘由写清楚,死亡的人大多都没有种牛痘,种痘的人几乎没有为此丧命的,牛痘还得推广起来,百姓们不能不种。”
    “是,奴才记得了。”
    魏珠忙点了点头。
    胤礽和胤禔怀里个抱了个小奶娃坐在左侧的圈椅上,胤禛与兄弟们并排坐在一起,听到宫外的流言,明白背后必定也有乌雅氏的手笔,他难堪地低下了头。
    “死亡人数统计出来了吗?”
    康熙瞧见了四儿子的神情,心中纠结了一下后,眼中的冷色还是亮了起来,又对着魏珠淡声询问道。
    站在帝王圈椅身后的梁九功也撩起眼皮,瞧了魏珠一眼。
    魏珠咬了咬压,又从怀中掏出一本黑封册子,低着头双手略微颤抖地呈递给了皇上。
    康熙瞧见那要比蓝封册子厚上三倍的小册子,眼中划过一抹悲伤,伸手接过黑封册子,凤目沉沉地逐页翻看着。
    纯亲王府的隔离点中,宗室里夭折了五个不满三周岁的小阿哥。
    宫里没了四个贵人、五个答应、八个常在,几乎全是他没听说过的名字。
    宫女、太监、嬷嬷们死亡无数,粗粗算了一下,紫禁城中的宫人们竟然没了六分之一。
    一目十行地快速将手中的册子翻看完,康熙难受地闭了闭眼。
    “啪嗒”一下将黑封册子扔在紫檀木的小方桌子上,头疼地揉着额头,头也不扭地对着站在身后的梁九功吩咐道:
    “梁九功,你稍后去朕的私库里拿些珍宝,出宫送去那些夭折孩子的宗室王亲府邸里,这回是人祸,而非天灾,让那几个夭折的孩子火化后,骨灰盛进玉盒里入土安葬吧。”
    “是,奴才晓得了。”
    梁九功忙低声应下了。
    胤礽和胤禔听到这话,也明白必定是小堂弟们有夭折的了,毕竟天花是致死率极高的传染病,幼小的孩子们碰上简直就是一场灾难。
    胤禛听到“人祸”二字,嘴唇上的血色都褪尽了,脑袋也埋得更低了,虽说子女不言父母之过,但胤禛此刻真得打心眼儿里对狠毒的乌雅氏感到厌恶,一想起自己身上流着她的血,脸色变得更煞白了,连着自己也迁怒了起来。
    “魏珠,你稍后拿着册子去敬事房里找顾问行,把这些死去的宫人们家里情况搞清楚,若是尚且有家人在世的,也去私库里取一批银两,按人头送到他们家人手里,全当成抚恤金吧。”
    “是。”
    “还有,再跑一趟内务府,将那几个病逝的宫妃加上封号,往上面升半级,骨灰送到帝陵里安葬了吧,她们的家人也做好抚恤。”
    “是,奴才记得了。”
    坐在一旁的胤禛听到他们汗阿玛三下五除二地就将抚恤任务分派给俩心腹了,终于鼓起勇气,用红彤彤的丹凤眼瞧着坐在主位上的康熙,颤声道:
    “汗阿玛,我,我也想为病逝的人出一份力,你把我的小金库都拿走吧,将里面的银钱全拿出来,用于抚恤吧。”
    “行,朕准了,小四,乌雅氏是乌雅氏,你是你,这件事情与你无关,但汗阿玛还是很欣慰你能做出这种决定。”
    康熙叹了一口气,双目看着自己的四儿子温声道。
    胤禛看着他们汗阿玛包容的模样,双眼有些发潮。
    “汗阿玛,孤的小金库也有钱,一同拿出来吧。”
    怀里搂着小十三的胤礽也开口道。
    胤禔也点头附和。
    双胞胎懵逼地瞪大眼睛,嘴里吮吸着自己的小手指,苦恼不已,想不明白他们小哥俩究竟有没有小金库。
    这时穿着一身橘红色镶嵌着白色狐狸毛的恪靖,匆匆忙忙地迈过门槛,掀开棉门帘跑到大厅里,欣喜地开口道:
    “汗阿玛,汗阿玛,储秀宫里解封了,景娘娘、安娘娘和小五、小六他们全都平安无事的,熬过来了。”
    “砰砰砰!”
    几声圈椅倒地的声音接二连三地连了起来。
    待恪靖一溜烟儿地绕过屏风,看到自己的汗阿玛、哥哥、弟弟们时,就瞧见父子六人双眼发亮地站在地毯上,身后倒了好几把做工精良的圈椅。
    作者有话说:
    第二百六十八章
    在乾清宫一连待了这么多天,双胞胎可是把“储秀宫解封”五个字牢牢地与“可以见额娘”画上等号了。
    即使四姐姐的话,小哥俩不能完全听懂,但是抓准“解封”这个关键词后,双胞胎随即就在胤礽和胤禔怀里待不住了。
    小十三高兴地咧着小嘴,仰起戴着金黄色虎头帽的毛茸茸小脑袋,急切地看着胤礽,用右手指着大厅门口的方向奶呼呼地说道:
    “太,纸,咯咯,回,去,找,额,凉~”
    胤礽低头瞧着怀里的小不点儿边慢吞吞地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边努力地往嘴巴里吸口水,像是提前过大年般,将胖乎乎的小手攥成小拳头,乐颠颠地上下挥舞着。
    他的瑞凤眼中也闪过一抹笑意,伸手撩起小胤祥脖子上系的淡蓝色口水兜兜,往他嘴角处擦了擦,扭头看见他汗阿玛正在对着魏珠低声吩咐什么,想来应该是在交代别的要紧事情。
    因为他清楚地瞅见魏珠的眼中闪过一抹诧异后,立刻回神恭敬地点头应下了。
    不像十三哥哥稳重,小十四的性子是个急脾气。
    这些日子下来,他早就在乾清宫里待腻歪了,此时迫不及待想要回储秀宫里找额娘,几乎是小十三在仰头和太子哥哥说话的同时,待在胤禔怀里的小十四就开始挣扎,胤禔担心自己一不小心把十四弟给摔了,只好将怀里像是一头小老虎般乱动的小不点儿弯腰放在了地毯上。
    等康熙将最后一件事吩咐给魏珠,视线一转就瞥见穿着红衣服的小十四像是一只小鸭子般,两条小短腿儿踩在软绵绵的地毯上一步三晃地朝前走,没走多远就“啪唧”一下双腿一软摔了个屁股蹲儿。
    跟在身后的胤禔见状,正想走上前弯腰将调皮的小十四给抱起来,哪成想他才往前走了两步,小十四就放弃走路,开始手脚并用地“蹭蹭蹭”往前爬。
    他爬的很快,一溜烟儿的功夫,小奶团子就绕过屏风爬没影子了。
    康熙瞧见这一幕后,眼皮子一跳,忙挥手示意魏珠退下去忙,对着众人丢下一句“一同去储秀宫”后,就大步流星地绕过屏风,入眼就看到小十四的半个小身子已经侧着趴在红木门槛上了,穿着虎头靴的脚丫子正使劲儿试探着想要落到室外的青石板上,他制止住守门宫人想要帮忙的动作,直接俯身单手提溜起小十四的后衣领就抱着小儿子,领头走出了正殿。
    胤礽搂着小十三,紧随其后。
    跟在后面的胤禔甩了甩胳膊,正打算和四妹一同离去呢,就看见胤禛还一脸踌躇地站在紫檀木小方桌旁。
    胤禛眼中透露出来想要和双胞胎那般快点回储秀宫的念头几乎都要幻化成实质了,可他的双脚却像是在地毯上扎根了一般,怎么抬都抬不起来,他这般矛盾的样子,不禁吸引了兄妹俩的注意力。
    “快走啊,小四,你在这儿傻愣着干什么呢!”
    胤禔转身往后走了两步,伸出右手拽起四弟的右胳膊就往门口迈。
    恪靖也笑吟吟地跑去拉上胤禛的左胳膊,抬腿朝前道:
    “是啊,四哥咱得走快点儿,要不然就得被汗阿玛他们甩开一大截路了。”
    胤禛被大哥和四妹一左一右地拽着,脸上尽是为难之色,抿了抿薄唇像是要说些什么,终究还是没能说出话,沉默地被胤禔和恪靖一路拽着出了乾清宫正殿。
    站在三兄妹身后的梁九功,则将四阿哥眼中的纠结尽收眼底,不禁摇头叹了口气,忙也迈开步子跟上已经走出大厅的三个小主子。
    看到大阿哥和恪靖公主拉着四阿哥往西侧门走,四阿哥的步伐越来越沉重。
    身为皇上的心腹太监,梁九功的心思向来细腻,对于四阿哥此时心中的想法再清楚不过了。
    四阿哥本就是眼里揉不进沙子的人,在此次疫病中,宫里宫外这么多人全都直接或者间接因为乌雅氏而丧命,自己的七个弟弟更是被害的差点儿丢掉性命,四阿哥在怨恨乌雅氏的同时,肯定也有些迁怒身上流着乌雅一族鲜血的自己,故而如今觉得没脸面去见皇贵妃、安妃、宜妃、宣嫔等人,对储秀宫也产生了“近乡情怯”的感觉。
    唉!
    梁九功正这般想着,果然下一瞬他就瞧见三个走在他前面的小主子,沿着青石板宫道走到永寿宫的墙角拐弯处就停下脚步争执了起来。
    他忙快步上前就看到大阿哥拧着浓眉,万分不解地看着四阿哥道:
    “小四,爷都不知道你咋想的,储秀宫不解封的时候,你整日魂不守舍的,如今好不容易宫门打开了,你咋不想去了呢?”
    “大哥,我不是不想去。”
    胤禛的面容变得稍稍有些白,像是一只咬坏家具被主人训斥的小狗般,丧气的耷拉下脑袋,眼神游移,垂在身侧的两只手无意识地扣着自己身上的月牙白冬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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