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遗憾,杜太守到了最后关头才反应过来:“原来是这样……”
    “老爷。”杜夫人递上一盏热茶,清丽的眉目间带着忧虑,“如何了?”
    杜太守摇摇头:“不妙啊。”
    这些年来,他不是没察觉到江南官场的种种暗潮汹涌,反而因为在其位时间久了,愈发能感受到江南这一滩死水的表象下隐藏着多么惊人的阴谋。
    但他没有证据,也没有了一开始时的那种天不怕地不怕的胆量,于是只能每年在上折子述职时隐晦地提一点东西,却也从未收到过帝王的召见和问询。
    杜允正是京官外放,他之前跟过当今陛下,心里明白秦随不是个昏庸的,甚至这位陛下文韬武略,万世难出其一。用丞相的话来说就是,那位啊,天生帝命。
    明白这些的杜太守自然不会怀疑陛下看不懂他折子里言辞的不对劲,那没收到回应的原因就很好说了——就是他的折子根本就没到过陛下手里!
    内外不知道多少双眼睛都在盯着他这把老骨头,没有万全之策,杜太守也不敢轻举妄动,只能安慰着自己顺其自然,呕心沥血地继续发展扬州农工商业,眼看着百姓的日子一天天好过了起来,他也是松了一口气。
    也不知道过了多少个春秋,就在杜太守以为要一直这么过下去的时候,异变突生。
    没有任何征兆,数月前,突然就来了一队私兵,大摇大摆地杀入了扬州城,并把城中重要商铺和太守府都给围了起来。
    杜太守又惊又怒,看着被送到太守府门口的尸体当场就拍桌而起,要去找贼子算账,谁知连书房门都没出就被逼了回去。
    来人笑吟吟地抽出长剑抵住杜夫人及孩子的脖颈,语气是恭敬的,但话里话外却都是赤裸裸的威胁,里面透露出的消息更是让杜太守胆战心惊。
    他说他们是陛下的人,特下江南为陛下扫清逆党,而陛下不日将至。
    他们是陛下派来的人马?
    杜允正断然否决这个可能性。
    如果他没见过陛下,没参与过朝会的话,那他确实有可能会觉得来人这种暴虐残忍的手段跟传闻中的秦国暴君如出一辙,杀人只凭喜好心情,不看缘由。
    但他近距离接触过秦随,知道秦随纵然有时手段强势了些,也不是个滥杀嗜血的性子,更何况空口无凭……
    杜允正眼睁睁地看着代表秦国帝君的黑金龙雀令牌被来人拿了出来,胸口顿时一闷,差点就要吐血。
    黑金龙雀令只有大秦历代皇族直系拥有,一人一块,身死后销毁,而本朝皇族直系只有当今陛下秦随一人。
    更何况那龙雀令上明明白白地就刻着“遇安”二字,知道陛下名讳的人不多,但老臣多少都有所耳闻,杜允正也是其一。
    这正是秦随的黑金龙雀令无疑。
    此令一出即代表着天子亲至,就算杜允正有再多的不满和惶惑,也无法多说什么——他只能佝偻下一生清正挺直的腰身,让这些沾满扬州百姓鲜血的刽子手住进了太守府。
    不过他们好像真的就此安分了下来,也或许是有什么别的想法。总之除了那日进城时肆无忌惮见人就杀的情状,杜允正没再明面上看到这群人杀一个人,这也让他稍稍按下了那颗愈发躁动的心。
    但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觉得——
    山雨欲来风满楼。
    有什么大事要发生了。
    杜夫人还在斟酌着用词,试图让近些日子来一直睡不好的杜太守安心一些,但很快的,这幅美好的画卷就被不速之客打破。
    一个以前从未见过的生面孔出现在了太守府,如果沈惟舟在这里,那所有人大概会听他吐出两个字。
    假的。
    一个自称齐景轩的男人带着据说是陛下的圣旨,态度温和又不失强硬地“请”走了杜太守。他告诉杜太守,也告诉着太守府其他的人,他们需要去城门外十里处迎接陛下。
    杜允正下意识觉得有些不对劲,但他又说不出来哪里不对劲,于是只能轻轻拍掉夫人不舍的手掌,让婢女带着夫人下去休息。
    杜夫人欲言又止:“老爷……早些回来。”
    杜太守一身官服,姿态随意地摆了摆手,跟着这位“齐小将军”就出了府。坐上马车之时,杜太守似有所觉,撩起帘子又朝府门看了一眼。
    刚刚还在门边目送杜太守的杜夫人和一众仆从都不见了。
    一股巨大的恐慌攫取住了他的心,杜太守深吸一口气,刚要叫停马车,就听见骏马嘶鸣,马车以更快地速度行进了起来。
    杜太守:……
    多说无益,看样子来人也不是什么善茬,不可能轻易放他离开的。那就只能既来之则安之,等见到那所谓的陛下之后再走一步看一步了。
    杜太守现在也不愿意相信自家陛下是一个昏庸残暴之人,他更愿意承认是有人窃取了陛下的黑金龙雀令,从而想利用他给陛下造成什么威胁。
    某种意义上来说,他这样想倒也没什么错误。
    只是他终究见识到的人心黑暗面太少,或者说在秦随即位之后,那些见不得人的、阴暗嗜血的手段和风风雨雨都被秦随和一部分人扛下来了,他们这些清正廉洁的官员反而就成为了最天真的羔羊。
    杜太守被带出了扬州城,而在他等着陛下到来的同时,扬州城里的人也在等着。
    与此同时,一封急报被送到了沈惟舟的手上,或者说送信的人其实是想送到秦随的手上。
    毕竟暗处的人没几个是傻子,秦随既然接触了神策军,那就必然已经暴露了自己的身份。
    那封急报上的字只有寥寥数语,表达的内容也十分简略。
    “一日之内,扬州屠城。”
    这是给秦随下最后的通牒,让秦随明知这是他们的计策,却又不得不过去。
    作者有话要说:
    新年快乐
    第77章
    幕后的人足够了解秦随, 知道秦随不是传闻中那种不顾百姓死活的暴君,于是设下鸿门宴在扬州, 请君入瓮。
    但他们没想到的是, 秦随自始至终都有属于自己的计划,根本就没有按照他们的想法走,于是那份急报送迟了一步, 送到了沈惟舟的手中。
    “所以……”所谓的齐小将军拉长了音调, 语气莫名,“陛下不会来扬州?”
    当然不会。
    来送信的人把头愈发低了下去:“……陛下离开了禹城,但是并未前来扬州。”
    也就是说他们的计划失败了。
    秦随不会来, 他们妄图以扬州城的满城性命来要挟秦随……毫无意义!
    “齐小将军”闻言不怒反笑, 连声叫好, 阴鸷的眼中甚至流露出一种堪称愉悦的情绪来。
    主子早有吩咐, 如果秦随来的话,那就只杀秦随一人, 如果秦随不来, 那就让整个扬州城的血和怨以及天下人的口诛笔伐再为大秦的衰落添上一笔。
    “既是如此。”他微微一挥手, 决定了这座城的命运,“杀。”
    在帐前听到全过程的杜太守目眦欲裂。
    这个时候如果还不清楚这群人并非陛下派来的人,而是居心叵测的逆党一派那就真的是蠢货了。杜太守并不是蠢货, 但他也太小看了逆党的狠辣。
    一城太守出府必不可能不带人,杜允正这次出城就带了百余府兵,几乎全是精锐, 也都有两把刷子。他明白当务之急不是清算逆党, 而是保全扬州百姓, 正要寻个办法借故带着府兵回城, 突然心头一寒。
    只听见账内的声音不知何时停了, 顿了顿又继续道:“差点忘了还带出来一个,那就先从外面的那把老骨头开始吧。”
    “油盐不进顽固多年,我家主子可早就烦透他了。”
    ——
    沈惟舟从接到消息开始就往扬州赶,但禹城到扬州再怎么样也要足足一天时间,因此等他赶到扬州城外的时候已经是次日暮色初上。
    直到很久很久之后沈惟舟都记得那天的情景。
    风很大,带着摧拉枯朽的姿态越过荒寂的山河,传到人耳朵里就成了万鬼同悲的哀号。夕阳如血裹挟着滚滚的黑烟,残破的营帐前是血肉和尸体浇灌成的河流,落日余晖带着一种俯视众生的庄严肃穆感,为这处战场洒上了一层金色的薄纱。
    此处距离扬州城已经是数里之遥,若是平日里,不管是骑马还是行路,进城都用不了太长时间。
    可现在,一个浑身血色的人踉踉跄跄地,几乎是手脚并用,舍弃了所有尊严在地上爬着,执拗无比地向着扬州城的方向而去,可即便如此,漫长到让人心焦的时间过去,他也没能前进多少距离。
    [那是扬州太守,杜允正。]
    [他带出来的府兵都死了,但也就为他拖延了一点时间。]
    [以有心算无心,双方实力差距太大了。]
    [他想回扬州城。]
    而在他身后,一小队人马单手提刀,边打趣边嬉笑看着昔日高高在上的太守如此狼狈,任由他无谓地挣扎,让他吃尽苦头,心力消磨殆尽,再轻轻动手把他打入深渊。
    本来在折辱下保住性命也算一件好事,但也许是玩够了,也许是察觉到了很快就会有人过来,沈惟舟苍白的手紧紧攥住马绳,眼睁睁地看见那队人马互相对视几眼,其中一人对着还在咬牙往前匍匐的杜太守举起了刀。
    时间在这一刻仿佛被无限拉长,刀尖折射出夕阳最后的血光,晃得人眼睛生疼,但沈惟舟却始终不曾眨一下眼。
    快了,再快一点。
    始终没停下的沈惟舟早已经甩了身后的神策军老远,青年昳丽的眉眼间充斥着冷冽杀气,衣袖在风中翻飞,三千青丝与束发带在疾风中张扬,愈发抿直的唇瓣看不见半点血色。
    那刀并不快,并且在沈惟舟看来全是破绽,轻轻松松就能挡下那刀,救杜允正一命。
    然后就在沈惟舟以为自己能阻止住那把刀的时候,“噗嗤”一声。
    利器入肉的声响传来,滚烫的血四溅,分明没有沾染沈惟舟半分,却似隔空黏在了青年冰冷纤长的指尖,也让沈惟舟的一切动作成功顿住。
    疾风呼啸,天地寂静。
    夕阳彻底被吞入如墨的夜色。
    ……
    因为沈惟舟赶过来的时候没有半分遮掩,所以那群人也察觉到了什么,总之等沈惟舟来到杜太守面前时,这里已经只剩下他们二人以及遍地尸体残肢。
    顾不上别的,沈惟舟俯身察看杜太守的情况,一双浑浊的眸子与他对上,暮色沉沉中带着浓浓的死气。
    沈惟舟的声音有些涩然。
    “您还有什么心愿吗?”
    没救了。
    刀入心脉,药石无医。
    杜允正像是在反应面前之人在说什么,他没有问沈惟舟是什么人从哪里来,这些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事实上他也看不清沈惟舟的样子,只知道自己面前有个人在问他而已。
    “心愿……”意识已经弥留的杜太守双目无神地看向远方,黑暗中熊熊燃烧的火光格外显眼,口中喃喃道,“心愿……”
    “一愿妻儿平安顺遂。”
    太守府内,各种瓷器碎片随处可见,古籍书画付之一炬,地契银两不翼而飞。每间屋子的房门都敞开着,里面是堆叠在一起的尸体,大部分是下人的,全都是一刀毙命,血液已经凝固多时。
    正厅内,所有人一眼就能看到的地方,是几位太守府女眷被吊起来的尸身。趁着无人注意,有受过太守一家恩惠前来帮忙的百姓双手颤颤巍巍地给饱受折辱的太守夫人阖上了眼。不远处,有人咬着牙把往日顽皮的小少爷头颅和身体拼到一起,两具尸身并排着被盖上了沾着血和灰尘的白布。
    太守府满门无一幸免,尽数沦为刀下亡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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