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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次见面后,卓思衡心中毫无轻松之感,他骑着马,自京郊山路平缓处迂回而下,路遇几家车马队伍,才知原来今日是进香的吉日,民农百姓和权贵世家都有各自的祈求,纷纷前来京郊翠台岭这各家庙宇云集之地。
    卓思衡自人群中缓缓引马而过,心中烦愁使得目之所及皆是纷乱,他也不想逗留,只是不愿疾驰扰乱香客们,便想暂等等上午这人潮褪去,翠台岭他因住过好长时日分外熟悉,知道就近有一处水潭,静谧宜人,从前他在此处读书,今日也可暂且一避,于是拨歪马头,朝山间崎岖的小路走去。
    这一走便隐没在人群里,急坏了跟在他身后却被人潮挡住的云桑薇。
    云桑薇是在自家马车上见到的卓思衡。
    水龙法会后,卓思衡被纷乱诸事困扰,她亦有所耳闻朝局混乱,即便再想念也未尝敢去打扰。今日随姑姑进香,心中想得却是除了替家人求一份福泽外再替卓思衡祈上一祈。没想到还未至庙中,便在沿途为给官宦家进香女眷休憩的避人雅驿下车时见到骑马而过的卓思衡,她差点忍不住叫出名字来,可周遭又都是人,只能生生咽回去。
    林夫人也看到了卓大人,便想叫人请他也歇一歇喝杯茶,可看见卓思衡行色匆匆,而侄女先喜后愁欲言又止的模样,仿佛知道了什么似的,忽得有些心惊。不等她发问,云桑薇就抢先道:“姑姑,我去和卓大人说句话,去去就回。”
    “你一个人去像什么样子?我派两个人跟着你。”林夫人急道。
    云桑薇点头点得很是仓促,可却不等林夫人再行安排,直走出去。
    她自幼在乡野长大,一个人也哪里都敢去,但这是京中,本也习惯守姑姑家的规矩了,可到紧要时候,还是忍不住我行我素。
    林夫人赶紧要人跟上,想了想又嘱咐道:“要是桑薇和卓大人……只是说说话,便让他们说吧,你们在人看不见的地方看着就好,等着小姐一道回来便是。”
    论理,卓思衡是他们何家的恩人,要是能和自己侄女有缘分,是两家都乐意见得的,可是到底还是得注意些风议,免得到时候明明是好事,却要两个年轻人都遭受非议,那就不好了。林夫人一面觉得自己是不是想多了,那卓大人可是一等一的君子,自己的侄女虽然性子野直,可也是读书明理,但她是长辈,不去多想多思那更是不可能的,也只能等了……
    卓思衡在山路出口出拴马,再往前便没有路了,他一人分开纵横枝叶,没几步就看见一道清泓之光幽幽澈澈,似绿似蓝在山石藤蔓之间团簇,他旧日落座读书的石头早已重新生满青苔,他正要坐下去,忽听有枯枝凋叶折断的声音,当即警觉回头道:“谁?”
    自青青苍苍的枝叶之间,云桑薇走了出来。
    卓思衡忽得愣住了。
    卓思衡本想解释自己的警觉和询问她为何在此,但一连几日的疲惫,他竟忽然不想言语,云桑薇也是并未发一言,二人对视后皆是一笑,卓思衡让开自己刚清理出来的平石轻声道:“陪我坐一会儿吧。”
    云桑薇点点头,挨着他一道坐下。
    两人挨着肩坐了半晌也不说话,卓思衡望着潭水,脑海中却不似这般平静无波。太子、学政、高永清、皇帝、郑镜堂、越王、吏学、女学、以及即将到来的悉衡的考试和慧衡的仕途,天地之间都塞满了烦恼和困顿,他一个身都回不去,整夜睁着眼,好像有思量不完的纷扰。
    但这一刻,他终于静了下来,身心俱疲,想着身边有个可以陪伴的人了,便只想阖眼歇息。
    “桑薇,我可以靠着你睡一会儿么?”
    他一改往日的谨慎和克己,低声一句,听得云桑薇心惊似烧,可看卓思衡眉眼间的疲态,她明知这提议或许有些不合礼数,却还是下意识点了点头……
    卓思衡将头斜着倾去,闭上了眼睛。
    真好。
    ……
    午后许久,云桑薇才回到姑姑处,林夫人急得不行,但看云桑薇似是极其低落,也不忍多问,只偷偷去问跟着她的两个侍婢到底怎么回事又为何这样久。
    “夫人,二人……其实连话都没有怎么说……”两个一直远处监视的侍婢为难道,“就只是挨在一块一直坐着。”
    林夫人愣了愣,说道:“也没有什么……逾越之举?”
    其中一个侍婢爽快直言道:“卓大人脑袋靠在我们姑娘肩膀上的时候,我本想冲出去的!可……可他们就是一直靠着,也没说话,卓大人睡着了……我走过去大人也没醒,我们姑娘让我不要出声,所以咱们就在旁边帮夫人监看着,但到最后,两个人也再没其他举动,告别后我们就送姑娘回来了。”
    她本想说两人靠在一块,又是在那样美的景色下实在赏心悦目,不想去打搅,可最后还是不敢说出口。
    林夫人确实是欣慰的,果然卓大人人品贵重,虽然靠着一下也还是略有不妥,但若两人能修成正果,也算是无碍。可为何自己的侄女却是这样忧愁?也只能回去后再做询问和打算。
    ……
    进香的人实在太多,虞芙和卓慈衡二人自大相国寺回来便不住抱怨哪家姑娘真是聒噪,拉着人没完没了嘘寒问暖,好像很熟一般,尤其是虞芙,她眼下一露面,便有好多不知哪冒出来的七拐八拐的“亲戚”家女眷,非要结识一番。
    谁不知道如今高永清失了势,只剩虞雍在皇帝身边风头正盛,可虞雍那个脾气,攀扯交道是没人赶去的,便都让自家人盯着虞芙来攻坚。
    不过好在有卓慈衡在,二人去到大相国寺后院专给各家贵戚女眷供奉上香的庙院,用素斋时多亏慈衡毫不留情推走好些“盛情”,但还是不得清净,只好匆匆跑回了家中。
    虞芙一直跟着善荣郡主住在郡主府内,慈衡来了多次又受郡主喜爱,故而与自己家一般,待虞芙更衣去后,她便在后院里去看她家新载的几株名花,正看得欢欣时,一片巨大的阴影自头上将她和花全都遮住。
    卓慈衡转身就看见虞雍一张似乎不那么阴沉的脸就在自己身后两步开外。
    她下意识就想说,你怎么在这儿?可还好心思转得快,这是人家小姨家,妹子又住在此处,过来看看和回家也没有区别,自己要这么问才显得没礼貌。而且还是在家中,卓慈衡只能很规矩得按着和虞芙的关系上叫了一声:“见过虞大哥。”
    其实她本想还叫虞都指挥使来着。
    园子里夏木葳蕤,隐隐有清香撩绕,靳嘉正好看着眼前一幕,实在无心欣赏,急着就要往上冲拦住虞雍,却被一旁跟来的虞芙叫住。
    “表哥,你不觉得……有点怪么?”
    靳嘉前几日派了趟外差,今日一早方自邰州归来,去过部里点卯,才将带回来的好些东西送给母亲,当然也少不了分给表弟表妹一些,他和虞雍一道回来,难得大忙人表弟得空,正打算一家人聚聚吃顿饭,谁知给母亲妹子送东西的功夫回来,便看见虞雍在和卓思衡的妹妹慈衡讲话。靳嘉素来知晓虞卓二人的不和,生怕虞雍给慈衡吓到,赶紧打算去回护一下,谁知拦住他的却是表妹。
    “阿芙你不知道……你哥和她哥……虽然同朝,但也就是没当面翻脸的程度……”靳嘉觉得来不及解释,可当他再打算去,却被表妹又拽住袖子。
    “表哥,不对劲……”虞芙张大一双眼睛,里面也都是惊异,“你看我哥……他怎么笑得这么开心啊?”
    第158章
    “我还以为在自家也要听你叫我的职名冠称。”
    卓慈衡看虞雍笑着说话,也不禁莞尔道:“虞大哥知道我水龙法会做得荒唐事却还没拆穿,再加上我那晚急着爬台阶去救治,多亏你骑马赶到送我一程,这声大哥就当是妹妹知趣跟着阿芙这样叫一声,总不好让人说我卓家人忘恩负义。”
    虞雍本想说你们卓家人确实都在嘴上从不吃亏,但还是忍住,只含了一丝笑意道:“你没觉得我蒙在鼓里才是真的让我意外。”
    “哈!我又不傻。”卓慈衡终于找到了可以炫耀自己脑子的时刻,“赛舟时你没认出我来,我当时是没多疑的,可后面你捎带我去高台上时,分明说得是小子快上马,一时说漏了嘴还是故意让我知道,那可就不得而知了。”
    “那你还是很机灵的。”
    “这是自然!”慈衡分毫不爱谦虚,顺势还给自家人夸耀一番,“我全家兄弟姐妹哪个不是世上绝伦的聪明人?我虽不如他们,但总也差不到哪去。”
    虞雍含笑道:“你这就是胡说了,在我看来,你行医济世又坦率真挚,这样的心思才是真的大智慧,不像你那个兄长,只有小聪明。”
    卓慈衡当即竖眉立目,扬声道:“你才是胡说!我大哥是天底下最最聪明最最厉害的人!”
    虞雍一时语塞,只能极为不情愿仓促嗯了一声,算是回应。
    卓慈衡当他服软,也不计较,又问:“自水龙法会归来,军中想必极其多事辛苦?”
    虞雍本转阴的心情又回归晴好,说道:“多谢关怀,倒也还可以应付,不算忙乱。”
    慈衡叹气道:“别说小陆哥哥都好久没回家了,就连去送东西也根本见不上送不去,还说不忙。”
    虞雍一口气险些没背过去,谁知这只是头一句,后面还有一句在等着他。
    “对了,虞大哥,你方便的话,顺路帮我捎带些东西给小陆哥哥去营里可否?”
    “你姓卓他姓陆,他是你哪门子的哥哥?”虞雍忍不住怒道。
    “他就是我们家人我的哥哥!”慈衡也毫不客气,“你是管禁军又不是管户籍的,要你来论!”
    眼看两个人剑拔弩张似要吵起来,吓得虞芙和靳嘉齐齐拔腿,可二人却被不知何时站在身后的善荣郡主轻声制止,只见郡主饶有兴味得看着远处院中互瞪的虞雍和慈衡,也不许自己儿子和养女过去打扰。
    “娘!你不知道,卓兄他这个人,其他什么都好说,就是自家这三个宝贝弟妹,那是他的命门!千万不可得罪!万一表弟说错了话,惹哭人家的宝贝,卓兄还不得和咱们家玩命?”靳嘉深知卓思衡的杀伤力可不像表面那样温文儒雅,急道,“赶紧去劝和才是,我们可不能和他家结仇!”
    一旁的虞芙也急急点头同意表哥的说法,她是将慈衡当自己亲姐妹一样看待的。
    谁知郡主不为所动,眼中含着莫名的笑意和玩味,轻声道:“结仇?我看……怕是结亲才对。”
    ……
    傍晚的卓宅总是会先早点灯,因家中都是读书之人,火烛之光从不俭省。卓思衡自洗石寺归来又回到房中,他已不是那么困倦了,但想到今日午后的事,还是觉得脸上发热,真是有辱斯文!
    不知道人家云姑娘会不会觉得自己孟浪……
    不过两个人之前也算有所亲近,那也……那也不行!
    这边卓思衡被极高的品德问题困扰,却见慧衡找来道:“大哥,妹妹回来了。”
    “她怎么了?”卓思衡觉得慧衡的面色有点古怪,更何况平常慈衡最闲不住,总是出来进入的,也不特得单独找来同他说一句,怎么今日这样特殊?
    “她……她带了个朋友回来。”慧衡说道。
    “可是阿芙妹妹?”卓思衡问。
    慧衡却犹豫着摇摇头道:“是个……男子。”
    卓思衡拔腿就朝前院跑。
    慧衡紧随其后,待她赶到时,卓思衡正呆站在门廊下,看着慈衡正往同来的虞雍怀里塞大包小裹的东西。
    “这个是换洗的铺盖,这个是竹篾的枕头。”
    “军营里这些东西都按需送发,他哪就会睡死。”虞雍虽是没好气说话,但还是老老实将东西都牢牢接过。
    “你们禁军发是你们发,我家送是我家送,小陆哥哥爱用哪个就用哪个。”慈衡不以为意,又拿出来一筐零碎摞入虞雍怀中,“这是些换洗衣物和些药包与小陆哥哥爱吃的风干小吃,他苦夏得厉害,你记得嘱咐他饭前服下,身上再揣着些防溽热中暑。”
    “他是南方人怎么就能苦夏到不吃这些就活不下去?”虞雍皱着眉,闷沉着脸收下。
    闻询而来的悉衡还不清楚状况,就被慈衡喊住问道:“弟弟,你不是要给小陆哥哥送抄下来的文章么?快去拿来。”
    “哦……我这便去拿。”悉衡觉得古怪,可又说不出哪里古怪,看着那个站在院子里的陌生男人明明满面不耐不善,可又好像很乐意似的,实在诡异。
    他答应下来后转身要去拿,正巧看见大哥和二姐在不远处,于是忙道:“大哥,二姐姐也来了。”
    慈衡这才看见两人,也说道:“大哥姐姐,你们有什么捎给小陆哥哥的东西吗?我找了个人帮忙送去。”
    被找来的那个“人”就站在自家院子里冷冰冰看着院子的主人。
    卓思衡想撞墙的心都有了。
    妹妹啊,你找禁军兵马司的都指挥使给陆恢一个笔吏送日常生活用品是么?
    关键是,这个陆恢的上峰,还是虞雍!
    这种天下奇闻也就自己这个宝贝妹妹做得出来……卓思衡内心崩溃表面死撑,仍是板着脸对虞雍问候道:“虞都指挥使,小妹若有得罪处,还请恕罪。”
    “哥,他是自愿的。”卓慈衡见大哥道歉,不等虞雍回答赶紧告知,说完看向虞雍。
    虞雍没有办法,只能用又低又沉的声音冷冷道:“对,我是自愿的。”
    卓思衡傻了。
    卓慧衡看自己哥哥和这位虞都指挥使互相看去的目光,便猜道两人关系不善,可也不知道慈衡怎么把人给指使到自家来,可暂且不表缘由,也不能让大哥和此人僵持,便上前去微笑礼道:“有劳虞都指挥使烦来,家中茶酒俭薄,还请歇一歇再动身。”
    对慧衡,虞雍则变了一份面目,客气且温和道:“多谢礼让,只是军务在身不能久留,即刻便要动身。”可他看向卓思衡时,就又变回那副死沉得脸,肃然道,“卓司业,陆恢不日就将按照你我当日约定遣派至吏学,以禁军中人身份就读,别忘了之前说好的事。”
    “这个自然。”
    两个人都是冷冰冰对峙的时候,悉衡这时候拿来了自己抄录的文章,感觉不到气氛凝滞的慈衡接过来递给虞雍轻快道:“多谢虞大哥了!”
    卓思衡听到这句虞大哥差点叫出声来,近三十年君子涵养几乎毁于一旦,慧衡感觉不妙,立刻从中缓和道:“辛苦虞都指挥使奔走。”
    虞雍也不逗留,只略略颔首算作道别,转身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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