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衡正欲答允,就听内室又是一度惊叹之声,卓思衡以为是皇后出事,连忙入内,但只见太医依旧围绕昏迷不醒的皇后忙碌不迭,而皇帝身边的人却仿佛都躁动起来,罗贵妃的哭声惊中有喜连连涕诉道:“陛下!陛下!”
    太子和越王也都趴俯在床侧连声呼唤:
    “父皇!”
    “父皇儿臣在这里!”
    然后,卓思衡就听到那个本应熟悉却因虚弱而陌生的声音:“孩子呢……阿殊……咱们的孩子……呢……”
    卓思衡能看见太子和越王的背影皆是一僵一震,他的心中亦是五味陈杂。
    罗元殊是罗贵妃的闺名,想来私下皇帝就是这样亲昵称呼的。
    一个父亲,不顾自身安危拼死保护下了孩子,而苏醒后更是不言己身只问孩子的安危,舐犊情深至此,莫不使人喟叹帝王之家亦有骨肉亲恩。
    可是在太子和越王的心中,又是怎样一番光景呢?
    “孩子们都好好的……好好的……”罗贵妃说罢已是泣不成声,“陛下也请保重龙体……”
    “好……都好……”皇帝似是在极大痛苦中说完这些,声音随之渐弱,再度阖上双眼。
    太医忙前一步探看,禀告道:“贵妃娘娘,圣体虚疲皆因头痛至损,需要休息调理,除此之外大体上是无恙了,娘娘切莫慌乱,一会儿药汤齐备,先请陛下入服,再看是否需要施针镇缓。”
    罗贵妃谢过太医,仿佛终于心愿得偿般双手合十,也闭上双眸。
    卓思衡原本生怕皇帝是回光返照,这样一听,也又放下心,他看了看表情恍然无所依的太子,只见太子急切问道:“太医,那我母后……”
    “皇后娘娘凤体……臣尚不敢言……”太医略显迟疑道,“还需再行救治才是。”
    一直看顾母亲的青山公主听了此话忽得又落下泪来。
    她始终握住母亲的手不肯松开,忽然,她觉得掌心似有微动,连忙叫道:“母后好像醒了!”
    “母后!母后!”
    太子膝行至母亲床畔连声呼唤,一直在皇后身边施针的太医也赶紧再度号脉,只见皇后已经几乎失去血色的面容上,那双仿佛疲倦至极的眼睛微微张开一道缝隙,卓思衡亦心悬其间,此时却除了祈祷不知道是否存在的神佛庇佑这母子母女三人也不知还能再做些什么。
    “再续上参片。”太医总是显得比旁人更镇定些,但额头上也渗出了汗,他吩咐完毕一连抽出三根银针,针针刺入皇后的手侧心脉之上。
    皇后此时动了动口唇,公主与太子不由得屏息安静下来。
    “阿煦……阿婉……”
    她声音极弱,卓思衡勉强能听清她在呼唤自己的两个孩子。
    “母后,我在这儿!哥哥也在!我们都没事!”青山公主极力忍耐哭腔,尽可能清晰大声道。
    不知皇后是否听得真切,她发出一声痛苦细微的呻吟,缓缓地倾吐出一口仓促的气息:“我的孩子们……”
    “母后!”刘煦不敢去动母亲正由太医施针的躯体,只能伏在床边十指死死扣入软塌里。
    “别哭……”
    皇后说完这两个字,缓慢阖上双眼。
    刘婉捂住自己的嘴巴惊恐得看向太医,刘煦已是呆愣住一个字都发不出来。
    不只是他们,其余在场之人,无不被皇后流连子女之情所彻动,皆默然哀恸。卓思衡觉得心如刀绞,好像回到了自己小时候即将失去双亲的那两个时刻,那种无力回天又拼命想付出一切去拯救和改变的痛苦朝两个方向将人活生生撕扯开来,所有经历过的悲伤在这一刻仿佛从未过去。
    卓慈衡在探看赵王病情,却听得几声太子公主仿佛要失去母亲般的凄厉呼喊,眼泪不由自主就落了下来。
    罗贵妃与罗女史皆是恻隐而垂首润目。
    太医再抽出几根针来,这短短几针却如此漫长,卓思衡十指蜷曲关节发白,他看着太医再将切好的参片送入皇后口中,须臾后又查验脉象,再去抽针,也不知反复几次后,太医终于自皇后床边站了起来。
    太子和青山公主脸上浮现出一个人一生中可能出现的最惊恐的表情。
    “皇后娘娘的心脉护住了,暂且没有大碍。”
    太医也仿佛长长得出了口气,即便不雅此时也顾不上仪态,拿袖子去抹掉额头已汇聚如注的汗滴。
    卓思衡也深深得叹出一口几乎让他憋闷至难以言喻的气息来。
    但他的慨叹也只能有这样一声,不比此时喜极而泣的太子和青山公主,因为对于他来说,还有更多需要思考的事。
    其中一件非常特殊,与其说思考,不如说是决断。
    他必须做一件非常不愿意做的事,而且就是在看起来很不合时宜的此时此刻。
    卓思衡静静看向仿佛劫后余生般涕泣的太子……最终还是皇后的话促使他做出了决定……
    太医逡巡一周,最后朝罗贵妃禀告道:“贵妃娘娘,臣有一言。眼下帝后的情况……实在不宜移驾,可这间屋宇太过简陋窄小,不若暂且先将人请出去一些,方便照料,帝后的汤药都已在煎熬,此处人多眼杂,也不适合伺候服药。”
    罗贵妃颔首道:“我不懂救治病患,但今日帝后无恙,太医院当为首功,您劳苦功高,我怎会不听?就依徐太医的意思来办。”
    徐太医忙道不敢,此时皇帝身边的胡公公也擦干眼泪,赶紧去安排其余人等暂且歇息之处,今夜注定漫长,这间屋子里非尊即贵,谁都不可怠慢。
    卓思衡自然不会堵在屋内,他还有别的事情做。
    绮英郡主带着弟弟此时先自请告退,她经过屏风一侧的卓思衡时,深深望了过来,卓思衡赶紧低头,再抬头时二人已然跟随胡公公去到其他宫室暂歇。
    罗元珠也请慈衡帮忙,将赵王和丹山公主一同移去更安静整洁的地方。
    越王而后起身,由于跪了太久膝盖僵痛,他一个趔趄几乎摔倒,卓思衡离得近,便顺手扶了一把道:“殿下小心。”
    越王朝他看去。
    卓思衡则兼具礼貌和严肃得问道:“殿下可曾见过几位藩王世子?如今禁军正在搜寻,若世子不在,陛下醒来后定会责怪我们看护不周。”
    “我一心都在父皇身上,哪有功夫去看着他们。”越王毫不客气道。
    卓思衡没有回答,而是避让开道路,请越王先行。
    说谎的人一旦得到机会,都会尝试最快速度离开现场,越王也不例外,他本还在僵硬的脚步在迫切心境的操持下不免显得有些力不从心。看着越王的背影,卓思衡觉得还没到时候收拾这小子的破事。
    因为他还有更重要的一件事必须立即着手。
    由罗贵妃照顾皇帝,青山公主照顾皇后,太子虽是不放心,可也得遵从太医的嘱咐,他也迈着极酸极痛的腿一步步出来,看见卓思衡,人也不再那样紧绷。
    “卓大人,有什么我可以做的么?”太子的声音里满是疲惫。
    “高台之上仍有未散去的各家,长公主正在安抚,还请太子去告知他们帝后无恙的好消息来安抚人心。”卓思衡朗声道。
    太子点点头:“劳烦卓大人引路。”
    因屋内还有罗贵妃和太医,两个人也是十分恪守储君和臣子的距离与礼数。
    二人自屋内出来,卓思衡在前引路,渐渐走出禁军最密集之处。
    而在至高台的道中,太子见前后无人,终于可以松一口气想和卓思衡说两句时,卓思衡却率先站住脚步。
    他手上的灯笼也跟着晃上几晃后熄灭了。
    “殿下,眼下还能看清周围么?”
    卓思衡的声音仿佛自黑夜最深处传来。
    云海沉沉如墨,自天顶垂下黑暗无际,星月光华皆隐,似也惊于今夜之变。他已行至少人处,远有巡逻戴甲军士所执明火闪略约约,却不见人影只见火光。
    “什么都看不见。”太子实话实说,他甚至连两步近前的卓思衡的轮廓都看不清了。
    “这边是你此时的处境,请太子殿下恕臣无礼,但接下来这些话里每个字,都是臣无论出于作为一个臣子还是哥哥所不得不言的。”
    太子听着熟悉的声音里又有一种陌生的冰冷,不由得绷紧了脖颈,可下一刻,他就觉得颈后像被人拍了一巴掌般,麻痛难当。
    是卓思衡按着他的脖颈与后脑,将太子整个人推进了一侧的空屋里。
    “卓侍诏……卓大哥,是我做错了什么吗?”太子最擅长的就是体察人细微的态度变化,他能清楚得感觉到卓思衡的语气与平时大相径庭。
    “不,不只是太子你错了,我也是大错特错。”卓思衡没有把手挪开,而是继续按着太子的脑袋,将声音压得很低很低,“是皇后娘娘、你的母亲,今天用生命警示了我们所犯下的同一个错误。”
    “是……是什么?”
    “是将我们团团围住的看不见天日的黑夜,和我们以为的一定会到来却可能根本不存在的黎明。”
    第147章
    “卓侍诏是说……我已经没有来日他想了是么……”
    太子的喃喃自语里透着不安和悲伤,可紧接着脖子后又是一紧,被重重拍了一下。
    “殿下,请务必回答我这个问题。假如今日坐在你父皇身边最近的孩子是你,他会像保护赵王一样保护你吗?”
    卓思衡的问题太过残酷,太子和自己最不愿面对的真相之间那一层薄薄的晴纸被就此击穿,他明明早就知道这个答案,但被别人问出,他却怎样努力都无法脱口而出。
    “回答我!”这次,卓思衡没有和风细雨也没有娓娓道来,他步步紧逼,要太子必须学会直面此时的真相。
    “不会……”太子仿佛用尽全身力气才说出这两个字,他觉得面颊一片冰凉潮湿,眼泪不知何时又落了下来,“父皇不会的……”
    “是的,我们都知道,他不会像保护赵王一样保护你,因为在他心中,你不如赵王重要。你出生在他人生最困顿和绝望的时候,他与你的母亲也没有那样深的感情,他那个时候看着你的诞生,或许心中还会满怀恐惧,因为当时的情形下景宗并无子嗣,为免后世所立新帝对自己清算,你极有可能被景宗钦点于襁褓中继位,你的父亲会因此收获死亡,如果是你看着这样一个有可能夺去自己性命的儿子,你会作何感想?你可能也不会对这个孩子产生过多的感情。”
    卓思衡的手掌感受到太子的战栗,但他已经没有时间去悲悯和同情了。
    “可是赵王的出生对于你父亲来说就完全不同了。”卓思衡根本不给太子喘息的任何机会,“他的母亲罗贵妃是皇帝亲自选中入宫,他们的感情无需我多说,这些年你亦看在眼底。赵王在他们情意浓甚时来到世上,便是这份爱与责任的延续,你的父亲这个时候已经不再是被幽禁的戾太子之后了,他是至尊天子,拥有无限权力,他将他自己对鹣鲽夫妻和谐美家庭的期许全部倾注到这个孩子身上,甚至可能对他还有一丝亏欠,他可以给自己最爱的孩子一切,甚至不惜开恩科和为他能在襁褓中封王使尽手段,我问你,他可曾为了你去做这些?他是否有过对你的关注和爱值得你相信今日发生的舐犊情深也会发生在自己身上?”
    太子几乎喘不过气来了,卓思衡的手明明压在他颈后,却好像卡住了他的脖子喉头,让他说不出话难以呼吸。
    他知道吗?他当然知道。
    可他不敢深想,不敢去朝真相试探半步,哪怕去靠近这个答案,都会让他希望自己从未来到过这个世界上。
    可就在太子最绝望悲观几乎想要立即死去的时候,卓思衡的声音却突然变得温柔了。
    “但是你的母亲会。”
    太子已布满泪痕的脸在黑暗中骤然抬起,适应了光线的眼睛也看清了卓思衡离自己极近的轮廓与那双仿佛星辰般永远明亮的眼眸。
    “你的母亲,她会为了你和你妹妹的安危奋不顾身。即便你出生时也是她挣扎和困顿的时刻,她对你父亲的爱可能比他对她的感情还少,但你是她的骨血,是她十月怀胎诞下的幸福本身,她不将自己的喜怒哀乐寄托在你身上,因为你就是她的喜怒哀乐。今日之事,若刺客的目标还是你,你的母亲会如何做?你告诉我答案。”
    “母后……母亲会保护我……就像父皇保护弟弟一样……她会的……”太子每个字几乎都是咬着牙说出来的。
    “那就应该明白,不要再对你父亲当今的天子抱有任何希望了!不要再为祈求他的那点对你的不值一提的父爱和关怀像个几岁的、从没被人爱过的孩子一样摇尾乞怜了!”卓思衡厉声道,“今日结束之后,每当你想继续软弱下去,就想想你的母亲是怎样在弥留之际呼唤你的名字,她是多么不放心将你和你妹妹留在这个她或许根本并不眷恋的世间,你们是她活下去的信念,你如果再不能为这样母亲去做自己能做之事,又何谈配得上为你与死相搏的慈心?”
    其实,卓思衡不擅长将话讲得如此让人痛苦,他每说一个字,几乎也都在挣扎。可他比太子更清楚眼下的局势,除非他们先一步走出黑暗,否则这份阴霾将永远驻足在他们周围。敢问世间谁能撼动一个爱自己孩子的父亲?皇帝连死都不曾畏惧,也不去在意自己所拥有的权势和一切,那一刻,他是愿意付出一切包括生命去救下自己骨肉的。
    但这个骨肉,不是太子。
    他们都必须面对这个事实。
    而且太子似乎仍然没有做好准备,那已经彻悟的卓思衡就必须将他拽出那个仿佛安全的牢笼,去亲自踏上荆棘之路,感受脚下传来的剧痛——
    ——然后走完这条路,抵达重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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