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越王急性子,什么都要抢先一步,他很快就回答道:“儿臣当然是不想再念书了!”他说话有股爽快劲儿,很是利落,仿佛根本没有思考过,“儿臣愿意去军中、去边关,要不就去牧场和猎场,反正都比书斋里强。”
    虽然看起来越王没有什么心计,可这话说得实在太有水平,不得不引起卓思衡的警惕。
    越王是真的这样自然流露直抒胸臆,能将危险话题回答得恰好符合皇帝对他的认知,还是也已摸透皇帝的心意?
    皇帝果然笑了说道:“你这小子,读书是为知礼明德。”说完他指了指杨令显对越王说道,“人家满门都是将门虎子,不得也自小读书再去磨炼?”
    “那儿臣也算读书读过了。”越王笑得愈发灿烂道,“也该出去磨炼磨炼了。”
    皇帝亲近得拉着儿子的手臂拍打两下,好像寻常家中的父亲一般,叹气道:“算了,你不爱读书也是小时候起便如此,朕也没好好约束你,你若是愿意去吃苦,朕就给你安排,但去到军中有了职务,可得更加谨慎,不能想到什么就说什么了,况且职务在身,你出宫封府,府上的事也得自己拿主意,千万不能再毛毛躁躁的,听到了没?”
    越王仿佛根本没有领会到任何深意,开开心心得谢了恩典,就好像让他开心的根本不是开府自立这件事,而是不用读书本身。
    不等卓思衡思考越王其人,皇帝就已经转向了太子,也是一样和蔼道:“太子,你是如何想得?”
    卓思衡表面风轻云淡仿佛事不关己,但已经快要窒息了。
    太子似乎很认真在思考,然后小心翼翼问道:“父皇,儿臣对封府一事有许多不知之处,可以问您么?”
    “这个自然,你有什么拿不准的不问父皇又是问谁?”皇帝笑道。
    太子听了这话点点头仿佛下定了决心,认真道:“那父皇,儿臣的封府是不是就是东宫开府?”
    所有人听了这话几乎都楞在当场——包括皇帝。
    这个问题太过直接和敏感,因为太子开府另立东宫就是要选出一套自己的班底,在东宫拥有一套三司小朝廷并染指真正的权力,但这也是很多太子悲剧的根源。皇帝在问题上十分巧妙地规避了东宫开府的事,只言出宫封府,似乎只是谈别居成家一事,没有言及关键,可太子直接点出,仿佛像是在索要东宫开府之权,实在令众人震慑,不知这个一向被视为木讷平庸的孩子哪里来的胆量和贪念。
    ——只有卓思衡例外。
    他知道太子抓住了问题的关键,而这个关键,早在弘文馆时自己就已经提醒过了。
    太子一定不会忘记。
    孩子答出了自己曾经押中的文综最后一道大题,卓思衡终于松了口气。
    “你很想要自己的东宫开府三司么?”皇帝还是笑盈盈地问,但每个人都感觉到了那一丝隐藏在笑容中的沉郁。
    连素来沉静恭谦的罗贵妃都忍不住看了眼皇后,却见皇后端坐如常,并无任何波澜。
    “儿臣已至弱冠,如同父皇所说,确实到了该出宫开府的年纪。可是,儿臣却不想要开府东宫三司。”太子轻声道。
    “哦?这是为何?”
    “朝廷每三年一次科举取士,天子门生如过江之鲫,可是,朝野内外仍是到处缺少贤才,父皇不也是每每感叹,若是天下人人读书,便可解选贤之忧么?所以才有学政之革,广布教化,为的便是让天下人皆知读书勤学,好有朝一日人人皆可为栋梁。事实上,朝廷确实是年年时时缺人的。父皇对儿臣从来都寄予厚望,若儿臣开府,父皇定然为我辗转反侧择优举良,可是这样一来,原本可以在朝中为父皇分忧之人却到了我的府上,而我也无什么需要三司才做得的事,岂不空耗国资枉费才贤?父皇,儿臣还是只出宫便是了,开府的事不如搁置,眼下朝廷用人各处都是燃眉之急,您常常教导儿臣无时无刻都要牢记‘农时不可夺也’,儿臣以为,贤才亦不可夺。”
    太子说完略有瑟缩之意,声音都小了许多又道:“儿臣一点妄言,还请父皇恕罪。”
    恕罪?怕是你爹要给你抱你一抱。卓思衡激动得想。
    “这才是储君该思之事啊……”皇帝果然大悦,甚至眼中也有些许晶莹,“你自幼少些主见,如今能言及至此,是多年课业没有枉费,也是你母后教导得方。”说罢看向皇后道,“皇后贤明,才能教子如此,朕政务繁忙,于诸子学问上关心不够,有赖你一直费心了。”
    皇后起身端肃道:“为陛下分忧乃是臣妾分内之事,怎敢受此盛赞。”
    “是你应得的。”皇帝笑道,“只是太子即便不东宫开府也不能太简陋了,不然岂不失宜使人轻视储君?皇后你也参详参详东宫事宜,朕若有不周之处,你多提醒才对。”
    皇后却只是再一行礼,将到手的巨大权责交还回去道:“陛下,臣妾是太子生母,若有偏颇之处,难免令人对陛下任人加诸非议,臣妾自请避嫌,还请陛下令择佳上之选。”
    卓思衡感慨皇后的政治敏锐程度,要是她应承下来,一是皇帝多心万一连累太子,岂不得不偿失?二是,确确实实她或许知道皇帝心中真正的人选。
    太子终究还是继承了他母亲的审慎。
    皇帝稍加思索道:“皇家的事,总要多些考虑,皇后果然明察,不过一时朕也想不到合适的人选。”
    皇后笑道:“臣妾倒有一个。”
    “谁呢?”
    “宣仪长公主殿下。”
    皇后的声音略有放声,四周都已听见这个举荐,长公主似乎也有意外,可很快,她就坦然起身笑道:“皇嫂是看我书编完了闲不下来,立刻就给个差事做了。”
    皇帝也是含笑看着公主点头道:“这个举荐好!你心细且公允,适合来将此等宗室之事交由你去放手,朕也放心。”
    卓思衡注意到皇帝的语气是将强调放在“宗室”二字之上。
    于是,长公主虽也有推辞,但最终还是耐不过皇帝殷勤,只得应承下来。
    卓思衡忽然意识到,这是长公主一次水涨船高的绝佳良机,皇帝虽以家事和宗室的名义下令,但到底是安排储君东宫事宜,怎么会与朝堂权力毫无瓜葛?可见皇帝是在故意抬举长公主,授之以渔。
    而皇后只是适宜得当地顺水推舟罢了。
    皇帝为什么会忽然这样做?卓思衡心中已然有了答案。
    他的女学计划看来不日即将落地,他的目的也已经达到了。
    今日是他和太子大获全胜的日子。
    不过今后开府出宫,太子会不会面临更多困难?卓思衡既开心却也有着深深的隐忧。
    长公主不是拜高踩低之人,也无须苛待太子,再加上这是她一次观众更广的政治表演,她定然拿出十足的诚意来对待,所以东宫的事必然会被长公主做得极为漂亮。然而这会不会让太子成为众矢之的?又是否会影响许多人心中的天平?
    皇帝的本意或许是试探,但针对不同的试探结果,他也准备了不同的对策,显然这个结果他是满意的,尤其是太子拒绝开府立三司一事,机不可失,他当即顺水推舟将此事落地,也是果决明断。
    卓思衡总有一种不详的预感,似乎在今晚,某些平衡将就此打破。
    然而不破不立,他再怎么忧虑,作为太子一党目前唯一成员,他也必须与太子携手面对一切即将到来的风暴。
    其实不只是他,一番交谈下来,许多列席之人也都陷入一种惴惴不安的氛围当中,好像这次朝局的变化完全超出所有人所料。原本的试探却落了地,之前未能表态之人多少都有些疑虑和后悔,毕竟谁知太子今日的隆恩令人咋舌,这是从来没有在皇帝口中听过的赞誉。而越王似乎也备受关注,皇帝对其更是不吝赞美宽容有加,他又是要到军中去,其意不言自明。至于赵王……先前“花椒童论”的天纵之慧就足够让人惊艳如斯,而皇帝对幼子的疼爱也是但凡得见之人都无法忽略的事实。
    摆在面前的,是一个非常难以抉择的处境。
    对于众人来说,唯一的好消息是皇帝春秋鼎盛,看起来还有足够时间让他们入注择选家族未来的荣光和命运。
    似乎是感觉受到氛围的变化,皇帝适时命人端上佳酿,又用言及他事的言语安抚众人道:“今日朕深感为父之足,请诸卿同朕把盏。”
    皇帝赐酒,众人莫敢不从,纷纷起立而侯,侍女则自侧小阶捧瓶依序而上,将御酒琼浆奉上。
    杨令显和卓悉衡两人和一众世家子弟本是来进上菜肴的,却因为皇帝提及他们不能擅自离去,就在前排的黄金位置听完了人生第一堂风险投资课与政治课。许多年轻人都还是云里雾里的,全然不知方才发生了什么,学到的理论无法联系实际,只能饮下皇帝的赐酒,再混同众人乌泱泱得令而下。
    离去前,卓悉衡小心看了眼还被留在皇帝身边说话的哥哥,心中怃然道:这就是哥哥每天过得日子么……
    皇帝似乎也很满意今天的成果,他非但没有要卓思衡回去座位上的意思,反而是又叫来高永清和虞雍,为三人赐酒说道:“你们虽仍是朝臣当中的青壮,不过有朝一日定为朕之股肱。朕的儿子们开府后都要入朝理事,老人家的话年轻人未必爱听,但你们提点或许能对他们多有裨益,今后还请多照拂朕的这两个孩子。”
    这话已是知遇重托和礼贤下士至极,三人都心感惶恐,谢恩感戴,共饮下御酒。
    第三轮酒又是同贺皇帝得子有德乃是天伦眷顾,众人再度起身,侍女重新添酒,这次后宫诸人也都起身同祝,上下内外皆是熙熙融融笙磬同音。
    卓思衡终于松弛了神经,今夜大概就到这里了,祝完这一轮酒,行宫暂歇一日,明天就可以返回帝京,官员在水龙法会后都有三天暑休,各个衙门分轮,不知道轮到国子监的时候,是不是已经夏天都过了……
    不过可以在这三天里和家人一道出游,去哪里好呢……
    他正想着,耳边响起众人饮酒过后谢恩的声音:“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卓思衡也跟着一道俯首。
    可抬起头的瞬间,他却听见一声极轻的闷哼,紧接着是杯子碎裂的清脆细响。
    卓思衡抬头看去,方才松弛的身体顿时僵硬如石,浑身血液同时凝固。
    猝不及防的尖叫在这时伴着凄厉的话语喊响炸开在每个人的耳际:“贱妇!纳命来!”
    声音是一个方才奉酒的侍女所发出,而此时,她已经将不知藏在何处的短匕刺入皇后的腰腹当中。
    夜空冥冥,血倾如注。
    第143章
    瞬间的惊惧酝酿出风云突变的雷霆,卓思衡当机立断,比任何人都快一步扑向刺客!
    脑海里有一种突发的直觉,让他认定此事和太子公主遇刺有关,若两事有所隐秘,那控制住刺客便是关键中的关键。
    可是卓思衡所站的位置终究离尊坐存在距离,他反应再快也难以企及,眼看刺客的第二刀迅雷不及掩耳即将刺下,而其余反应过来的侍卫皆已一拥而上,却仍不能及。
    “母后!”
    这时,一直坐在皇后斜侧的青山公主扑了出来。
    她用自己的身体撞开刺客,空手去格挡匕首。
    然而皇后和皇帝坐在一处,她的血已溅在已完全愣住的皇帝的身上,刺客被撞倾倒,及时稳住身形,再回头看去,公主已全然不顾自身安危,整个人牢牢抱护住皇后摇摇欲坠的身躯,把自己的后背毫无防备得露给刺客。
    刺客反应极快,并未莽撞再刺,此时却听一声铿锵之音,原来是卓思衡已至身前,以手劈其腕,匕首应声而落,虞雍也紧跟其后,其人本就是武将,动作自是比卓思衡快一些,后发制人,已是准备将刺客制服的架势。
    千钧一发之际,刺客放弃去浪费时间拾起匕首,拼尽全力,转而弯腰躲闪卓虞二人的携力夹击,顺势举起皇帝案头太子所献的鱼汤,在她被制服的前一刻高高举起,全力向皇帝头顶砸下。
    皇帝并非反应不及,他原本此时已自震惊中激发求生本能,亦有时间躲避,然而吓傻了的赵王就在自己臂弯之中一动不动,他几乎毫不犹疑,以身躯隔开刺客和幼子,紧紧抱住了年幼的孩子……
    只听见鸣金碎玉一般的破裂之响,皇帝没有发出一点动静,在越王和太子的疾呼声中犹如融化的冰山一般倾颓倒地,他和皇后几乎横陈一处,两人之间汇成不知究竟属于谁的道道鲜红涓流。
    几乎同时,刺客被卓思衡和虞雍一道压在了案头上。
    尖叫和哭泣、号呼和求救……耳边只有这样的声音在不断充斥……
    言笑晏晏转瞬之间成了修罗地狱。
    “护驾!”
    卓思衡听到高永清的声音在大喊。
    侍卫原本皆列于台阶之上,此时赶到虽已极快,但本就有一定距离又事发突然,仍是未能来得及保护皇帝和皇后,此时二人均已不省人事,倒在血泊之中,连他们亦未见过如此惨烈的景象,顿时众人都已无知该如何是好。
    惊天巨变之下,无人真正镇定自若,即便如卓思衡,也短暂陷入了脑海的一片空白之中,可很快,他意识到此时必须冷静,接下来的每一个判断都有可能改变所有人的命运和未来。
    “你的人马在哪里?”他疾声问正压制挣扎嘶吼刺客的虞雍。
    “兵马司禁军三千,在行宫外沿布防。”虞雍也语速飞快道,“行宫内是殿前司执勤,大约也有一千兵马。”
    “守住行宫,一个人也不能放走。”卓思衡不等虞雍回答,转头迎上此时才奔至近前的沈敏尧和曾玄度,两人的脸色已说不出谁更惨白。
    “沈相,此时能调兵的也只有您了!”卓思衡这时候说话也顾不上尊卑礼数了,皇帝昏迷,虞雍能调动的兵马只有禁军他手上这些,可为保证事态,只这些是不够的,必须沈相用金鱼符曾调附近兵马防备帝京有变。
    毕竟他们谁也不知道,皇帝此时是死是活。
    沈敏尧看了眼不知眼下死活的帝后,微阖双眼须臾,再一睁开已惧意全无:“我去调枢密院在中京府的府军,守住此地,不许放出消息。”
    卓思衡用力点头。
    他转过身,眼前的混乱犹如滔天巨浪朝他扑来:
    四散奔逃的人群里有公侯贵戚也有内监奴仆,高台下的禁军正朝上行,台上之人却拼命往下涌去,场面混沌不堪;
    赵王因在皇帝身边最近的位置,全程目睹了惨剧,他被昏死的父亲护住压下,才七岁年纪的孩子,已是失声尖叫惧不能自已,罗贵妃一手扯着哭嚎着的更年幼的丹山公主,一手去抱已失去魂魄般的儿子,一双眼睛却绝望得看着皇帝,不住呼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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