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他便告辞了。
    卓思衡一个人在内厅坐了许久。
    那封信陆恢也给他留下了。
    “大人见此信时的表情,是在下从未见过的思念与哀痛,父信归子,若是卢大人卢夫人在天有灵,想必也愿作此安排,大人不必交还,留作证据也好,留作纪念也罢,它注定是属于大人的。”
    陆恢告辞后,卓思衡仍然捏着这封信。
    父亲的字真好看啊……他学了这么多年,也还是没有习得这样的章法和坚骨。即使连寡言少语如曾大人每每看他的字都是赞不绝口,他也还是觉得自己的书法功力差了父亲不止一筹。
    他一个人就这样独自坐到夜里,等到慈衡不放心来找他,他才想起回家。郡衙离家很近,但卓思衡经常要将公务带回家中,故而常常骑马,好多携带文书,可今天他却一反常态,对慈衡说道:“阿慈,陪哥哥走回家吧。”
    慈衡从来不会多想,只道:“好啊,我去跟他们要盏风灯!”
    于是兄妹二人并肩而行在泉樟城石板的道路之上,两侧香樟树影影绰绰,芭蕉舒展,月光之下俱是婆娑。这里不像帝京,夜市繁华人烟至子时仍不散去,百姓们习惯了日出而作日入而息,这个时候街上早没有店面开着,自然也没有人影,唯独卓思衡和卓慈衡二人执一盏光晕淡金的风灯缓步月下。
    慈衡话多,絮絮叨叨说些这两天行医的趣事,卓思衡微笑着静听,时不时凑趣一句,逗得妹妹大笑。
    走着走着,他却忽然提了个极少有的要求:“阿慈,和哥哥说点过去的事情吧。”
    “好呀,哥哥想听什么的?”
    “咱们到杏山乡后爹爹的事?讲一些我不知道的。”
    “好!我这就能想起一件来!”慈衡最爱谈的就是杏山乡时自家的往事,明明那个时候的悲伤和困顿都如此真切,但一家人聚在一起的温暖快活也是历历在目,“不知道哥哥还记不记得,咱们刚到乡里的第二年,朱五叔得闲来咱们家找爹吃酒,你在一边读书,晚上光太暗啦!你为了看清书,越读越凑近油灯,结果看得太投入,灯火给书页点着了!吓得爹和五叔赶紧跑过来看你有没有事,结果你人是没有大碍,可袖口被燎了好几个黑洞,眉毛也焦了,那样子可逗人了!连四弟都忍不住乐!后来爹赶紧叫你去换衣服洗一洗。”
    卓思衡忍不住也笑了:“我记得很清楚,可奇了怪了,当时怎么就没有感觉呢?”
    “可后面爹和朱五叔说什么你就不知道了吧?”慈衡作为知情者,忽然有股比哥哥知道得还多的得意感油然而生,骄傲得扬起小巧的下颚。
    “我出去换衣裳洗脸,回来的时候他们已经在聊别的了。他们说我的坏话啦?”
    慈衡笑道:“朱五叔说啊,思衡这小子,懂事聪明,可不知道为啥有股痴劲儿,尤其是读起书来,将来可别成个书呆子!浑浆浆的,怎么好说媳妇!”
    卓思衡忍不住大笑,这确实是朱五叔会说出的话。直到他离乡赶考前,朱五叔还担心他会变成腐儒书呆。
    慈衡说在兴头上,走起路来都一蹦一跳的,不像这个年纪的姑娘,倒像当年杏山乡那个野丫头似的自己,欢快道:“可咱们爹可护着你了!赶紧说,咱们家思衡他不是这样的孩子,方才就是读书时太钻研罢了,其实平常思衡很好的,人聪明懂变通,凡事都会迂回想想利弊,从小就懂得张弛有度,办事从不拖泥带水也不毛躁冒失。朱五叔听得直乐,说不是有哪个聒噪圣人说什么老子不许夸儿子的,他们这些武夫也在外面不好意思讲儿子半句好话,生怕人笑话,老哥你这读书人倒是实在,夸起儿子来都不喘口气儿的,什么好词儿都往思衡身上堆。爹也笑了,就说那是思衡担得起这些好词儿,当爹的下不去口说些贬损的话,说了太违心,说违心的话也是有违圣人……哥哥……你怎么哭了?”
    慈衡收起回忆和笑容,人也站住了。
    卓思衡依旧朝前走。
    他没有回答妹妹的问题。
    慈衡站了片刻,快步跟上,默默拿过哥哥手里的风灯,然后走他快一步,给他照亮前一步的路。
    月光和灯光将两人紧挨的影子向路的两端扯去,一边深深埋进两处都照不到的黑暗里,一边始终被灯与月的温暖明亮拥抱。
    卓思衡和卓慈衡兄妹二人就这样静静朝家的方向走着,没有再说一句话。
    ……
    第二日,卓思衡照例来到郡衙,笑意温和安排报道的陆恢去见同僚,又给他重新分派事务,陆恢与他一样,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平静地和所有人问好,而后便投入到郡望的工作上去。
    如此勤勉,日复一日。
    ……
    帝京,卓宅。
    除夕当日。
    卓慧衡和阿环一道挂上新写的桃符,见悉衡还在院子里清点年节的赏赐,赶忙说道:“弟弟你快回屋里去,外面太冷,东西一会儿抬进去咱们再看。”
    悉衡在姐姐面前总是很乖巧听话,于是说道:“二姐,一起进去吧,柴六嫂熬了热的甜露,里面加的是哥哥寄回家的瑾州粗糖。”
    慧衡笑吟吟点头,与弟弟一道进了屋,今年除夕家中只有二人,可卓思衡自瑾州寄回了好多土产,他们便想着用这些做一桌年夜饭,便好像同哥哥和慈衡一道在瑾州安化郡守岁一般。
    “哥哥和阿慈到安化郡已是一年了,我听老师说,圣上今年特地表赞了哥哥在地方的政绩,说他施良法善政,务行于实,是荒僻之地为官的表率!”慧衡不自觉提高音调,自豪骄傲之气漫过温柔的眼角眉梢,悉衡也是难得一直将笑意挂在脸上,轻声道:“改岩窑制新瓷、开山造麻池、辟新路越山岭、引新业入郡望、兴人丁保农时……只一年哥哥便做出这样多政绩,我竟不知他要如何才能做到。”
    慧衡捧起面前的岩窑蜜瓷小盏,柔声道:“别的不说,就这一个‘玉盏乘来琥珀光’的蜜瓷,便足够他考绩为上上了。如今帝京可是风靡,自好些人从江南府带回此瓷,听说到处都是人去南北行求购,可惜供不应求,听说皇上也问过好几次,安化郡上献了几个,皇上都自己留下了,都没舍得赏人,还要修内司的人到安化郡地方上看看去,不知道是不是要给岩窑设官窑呢!”
    “供龛的香插二姐换成蜜瓷了么?”悉衡忽然问。
    慧衡忍俊不禁:“你当姐姐只顾着忙编书,什么都你忘了?爹娘灵位前的供奉器皿我全换成哥哥送来的蜜瓷了!也教咱们爹娘看看哥哥如今的本事和功绩。”
    姐弟二人相识一笑,满目都是浓而不化的温情。
    喝过甜露,慧衡看着弟弟日渐有男子模样的面庞沉吟许久,忽然说道:“弟弟,有件事姐姐想同你商议。”
    悉衡看着姐姐,很是坦然道:“姐姐要问我意思的必然是与我有关的事,是不是我的生身母亲想在年初来祭拜爹娘?”
    这两个称呼在一起并列总有种古怪的感觉,但对于他们家来说也只是一种命运的无奈。慧衡轻轻叹气道:“是了,什么都瞒不过你,你该和阿慈的心眼重新分一分才对。”
    “这是好事,哥哥在也会同意的,二姐不必担忧我。”
    悉衡显得格外平静,但卓慧衡知道,他们家的孩子,哪怕是慈衡,有些心事也是从不表露的。她想了想,决定找个万全的办法,于是说道:“那我便约她十五前后来祭拜,那日你去和令显弟弟出去走走,去大相国寺庙会逛逛,他好几次来找你你都在书院不得空。”
    自那日来接自己选撰考后,崇岭军治关守备将军杨令昭的夫人陶南云便结识了为他家别车让路的悉衡。再加上杨将军的妹妹杨令华也成了编撰,两家人越走越近。
    慧衡暗想,悉衡不像大哥般个性舒朗亲和,总有人往身边凑,显得孤僻凌厉了些,这次结交了杨将军年幼开朗的弟弟杨令显,总算有了个朋友,二人偶尔竟也会约着出去跑马,很是投契,她高兴还来不及。不过他家的小妹杨令仪似乎好像很喜欢跟着,那个女孩很是有趣,活泼却不吵闹。卓慧衡总觉得,杨夫人似乎很有和他家悉衡结亲的意思……
    杨家的情况和自己家很是相似,父母俱已归魂,杨将军带大三个弟妹,如今他为国镇守边陲去,家中自然长嫂为母,杨夫人是可以为小姑子做这个主的……
    但悉衡似乎只是同杨令显一道出去而已,身边是不是跟着个女孩子好像并不在意,不过哥哥在他这个年纪的时候也是一心读书的,孩子们还年轻,这件事大概要往后再议了。
    此时悉衡已应允下来,让姐姐随意安排无需介意。
    好说话这点自己的弟弟倒是很像哥哥的……
    卓慧衡莞尔思考。
    可是想到三婶如今的模样,慧衡又有些难过,可此时,她眼前忽然闪过可爱的圆润小脸蛋,于是心中忽然有了个大胆的想法……
    当然,她还是决定先写信问问哥哥的意思。
    第84章
    姜文瑶不胜悲苦地拜祭过卓衍与宋良玉,被卓慧衡请去客居梳妆匀面,而后又带她去看了如今自己和悉衡共用的书房,看了看悉衡写得字与慈衡回得信,姜文瑶虽仍是悲戚万分,但已有欣慰之情略展抒怀,再加上慧衡软语抚慰,已是能平气言语。
    “我心中明白,能见他们两个学有所成又平安喜乐,我该是满足了,阿慧,一直以来你每每安慰我,都让我足以舒心,再加上听说思衡在地方上颇有建树,我亦是深感欣慰……好与不好,都是命途如此,如今我已想开,不再强求。”姜文瑶说此话时目光仍眷恋在桌上悉衡所写的书摘要义之上,唇角的笑意里有含混不清的哀凉和平静。
    慧衡见她如此,仍是不放心,又道:“三婶,书上说北地坚冰千年难化,但我看人心有时比坚冰更难时易,我与哥哥自知双全难求,但总想着亲友般见一见能变成稀松平常之事也好……只是万事不可强求,你需要珍重自身,若是慈衡和悉衡哪天转了念头可你却……那不是倒让他们存了遗憾么?”
    姜文瑶沉默后认真点头,似是真的将此话听了进去。
    慧衡稍松一口气,微笑说道:“说起来今天怎么苓笙没来?”
    “那孩子蹦蹦跳跳的,我怕吵得你烦。”提到女儿,三婶舒展笑意道,“她爹也是这样想的,便要她留在家中,孩子也到了读书的年纪,咱们都想让她也像阿慧你一样虽是女儿身却也能读书读出自己的出息来。”
    “我的出息和哥哥比还差得远,不过苓笙那样聪明,若不要她读书实在有些暴殄天物了。”慧衡莞尔道,“是梅叔叔在家里教她么?”
    三婶再嫁的梅子义卓慧衡见过两次,是个很严肃且不苟言笑的人,可处事却意外通达澄明,他知道三婶同从前婆家卓氏的子侄辈来往不但不阻挠,反而要她多关怀卓家无父母的孩子,只说不必在意那些旧事和迂俗,做人最要紧是良心得安。卓慧衡很喜欢这位如今刚自外任返回帝京的梅大人,他藏书盈栋,自己还去借过基本参阅,他听说是为编书,便赠与一些市上难寻的旧版刻本珍本给慧衡,要她务必尽心尽力。听曾大人说,此人很是铁面无私,前两年兴宁公的世子在国子监读书时纵仆打人,他照样依照法条给人赶出了太学,惹了好些权贵不满,然而在清流中却极有声威。
    “你梅叔叔管其他人的孩子是从来都板着脸的,可自己的女儿却舍不得,寻常苓笙拿笔就说累,他赶忙就带她出去玩,已是给女儿宠得不像样子了。我同他商量了一下,还是给苓笙送去闺塾吧。”姜文瑶笑道。
    “闺塾?”慧衡心想难道我是闷头编书太久,已不知道如今世上的新鲜事了么?
    姜文瑶点头道:“正是。自打选撰考以来,官宦人家看女儿才学也可挣得如此荣光,便有人给女儿请了闺阁女师教导,亲眷听闻又送自己女儿过去一同就读,这样慢慢传开,好多富贵人家有富余园子的都愿意请女师傅来定堂授课,一来二去索性开起闺塾来。我也想让苓笙去读一个,总好过天天在家胡闹。我哥哥听说后想着小芩园一直空着,又清净雅致,不如请来好的女师傅,在自家弄个小点的闺塾,三五个女孩能一处学来德才,也是自小的缘分。”
    卓慧衡没想到选撰考竟有这样的魅魄,使得官宦人家竞相任女子逐文,若是待自己所编书籍得成,或许又是一番新的天地了。
    ……
    大相国寺。
    万姓交易在正月最是热闹,整个相国寺内外摩肩接踵,卓悉衡和杨令显穿着正月的新衣,在眼花缭乱的摊位前时而驻足,时而低语。
    万姓交易好就好在无论贵贱,都得在地摊上捡货,好些王孙公子也不能骑马倨傲,最上好的锦缎冬袍和寻常人家的绨袍在摊位前挤来挤去,看着也别有一番人间烟火。
    卓悉衡发现好多摊位都宣称自己在卖蜜瓷,然而凑近看了,果然都是假的。
    如今帝京最风靡的便是这种烧瓷,可惜江南府的宋家独断了运输,岩窑似乎是地方小窑,产量狭少,故而在北方一蜜难求。据说好些人去抢买宋家的岩茶,只因此茶正是用蜜瓷裹装售卖。
    好多摊主都宣称自己是从宋家拿来的货,门路隐蔽,旁人有些看不出,但卓悉衡和杨令显却一眼便能分辨真伪。
    杨令显个子高,浓眉下却是一双细细的眼睛,声调总有种欢快感在里头,没话也能找出话来,他看过又一家假货蜜瓷,得意对卓悉衡说道:“你带给我那个蜜瓷笔洗真是好看,还好我不爱读书写字,放桌上当陈设不用挺好!”
    “哥哥又寄回来些蜜瓷,这个你要么?”卓悉衡从怀中掏出个笔枕,三个起峰两处山鞍,只有巴掌大小,但浓蜜凝固般的淡金之色却是小小一块恍如琥珀。
    “太好了!”杨令显接过来捧着看了好一会儿,谢过卓悉衡后说道,“我哥哥夏天回来,他每年都给我带些绥州的碳玉,我上次给你那个挂牌和镇纸都是,这次我让他带点新奇的回来,你再挑!”
    两人的姐姐都在编纂女史书,于是话题又去到编书上,说着说着路过一个北货行商叫卖慕州产的紫毫笔,两人驻足看了都觉得是好物,于是打算买回去几支给自己姐姐用。
    在这个摊位旁边的就是个卖文房的在吆喝,左一句有蜜瓷,又一句是瑾州来的真货,两人早已见了太多骗子见怪不怪,看都不往那边看一眼,专心挑笔。
    “你的蜜瓷可以让我看看么?”
    却有不懂行的人被吆喝吸引。
    卓悉衡听得声音清澈,侧头看去果然是个清隽的玉面少年,同自己差不多年岁,衣饰打眼一看便知是富贵人家出来的少爷公子。
    做生意的摊主当然也看得出,立刻殷勤招呼,小心翼翼从身后的布袋里拿捧出个瓷罐:“小少爷,识货就看这个……”
    可他将瓷罐递给少年时却故意在其未接稳时先撤开手,瓷罐应声落地,周围的人都是被这尖锐的声音吓了一跳。
    然而这些小动作都让卓悉衡看在眼中。
    “你……你赔我蜜瓷!”摊主借机生事,跳起来一把扯住少年袖口,怒道,“这可是我从瑾州背回来的好东西!教你给毁了!”
    少年百口莫辩,眼看围过来的人越来越多,他似乎不善言辞,窘迫之余只好低声道:“多少银子……我陪你就是了……”
    “十二两!”
    那人脱口而出后,好些围观之人都倒吸了口凉气,这一要价比好些农家一年的开销还多。
    少年似乎并未迟疑,用没被握住的手自怀中往外翻找。
    “等一下。”
    人们循声看过来,只见又是一个萧萧肃肃朗朗清清的俊逸少年开口说话。
    卓悉衡不知什么时候捡起了一片方才被打碎的瓷罐碎片在手里,声音平静得几乎有些冷淡:“这是假的。”
    言简意赅,但四个字让周围人都是愕然。
    使诈的摊主眼看肥羊入口却被搅局,恨得牙根痒痒,他看顾四周,见围过来的人大多穿着普通,便猜测其中无人见过真正蜜瓷的样子,说话便有了几分底气:“你这小子胡说八道!没见过好东西也敢编排!这不是蜜瓷什么是蜜瓷?睁开你没见过世面的狗眼看看底下的款,是不是瑾州岩窑?”
    摊主说话粗俗,杨令显听得耳际往外跳青筋,朝前一步眼看要撸胳膊挽袖子动手了,却被卓悉衡一只手掌顶住胸膛止住去路。
    卓悉衡并不恼怒,目光恨不得比声音还沉静:“这确实是瑾州岩窑的烧瓷不假,但却是去年六月前的烧制,岩窑的釉质改良前杂质极多,多是此种泥黄色,还有沉淀的褐色斑点,胎体也粗糙,改后才有的细腻光洁,釉质如琥珀黄玉似蜜蜡浓蜜的色泽,故此得名。而你的这个瓷罐只有前者的粗糙,并无后者的精致,怎么能说自己是蜜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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