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思衡回家一直埋头书间,晚饭也单独在书房吃,今日刚好是悉衡自书院回来旬休的日子,慈衡也在家,两个人本想去找哥哥一同吃饭,却被慧衡拦下道:“咱们三个吃就是了,大哥从宫里回来后好像买了好些书要看,许是要紧公务。”
    “二姐,你知道哥哥新买回来的都是什么书?”悉衡总是很敏锐的。
    “书坊送来的都是些游记笔记一类,还有好些方志地理的。”慧衡翻捡回忆,忽然想到还有个共同点,“还有……这些书都是讲南方几个州的。”
    安静的餐桌上摆着四道柴六嫂精心搭配的荤素菜色与两道热汤,然而只有卓慈衡一个人懂得欣赏美味,闷头专心吃饭,慧衡和悉衡都未动筷,满怀心事沉默不语。
    待到慈衡心满意足吃完,撂下碗说道:“柴六嫂手艺越来越好了,这要是不在咱们家出去开店,保证名满帝京!这次的水龙圆子做得鲜滑弹牙,真是一绝!姐姐,我明天想吃笋肉馄饨了。”
    她兴奋表达完自己对生活的热情与明天的憧憬,却见姐姐和弟弟仿佛对着一桌食物默哀,一时有点迷茫。
    “大哥是要外放了么?”悉衡忽然开口。
    慧衡涩然道:“怕是要去南方……”
    “南方也分江南府和岭南三州。”悉衡年纪轻轻,蹙起眉来却总是有股与年龄不符的老成感,“我们家朝中并无根基脉络,无人能替哥哥奔走,闲地美差是轮不到的。”
    “岭南三州人烟荒僻燠热难当,哥哥自幼长在北地,怎能消受?”慧衡声音惴惴。
    慈衡看看姐姐,看看弟弟,起身出门一气呵成,径直疾行到凉阁书房,二话不说推门而入,拽起正伏案的卓思衡急道:“哥哥!你要外放了是不是!还要去岭南三州那种人烟罕至的地方是不是!”
    卓思衡自书页间满脸诧异抬头道:“谁告诉你的?”
    “姐姐和弟弟说的!”
    于是,兄弟姐妹四人聚坐书房,慈衡几乎要把自己的藤墩挪到卓思衡身后去来躲避慧衡和悉衡锐利的目光。
    卓思衡已知晓前因后果,看着慈衡可怜的模样心中好笑,柔声又无奈对她说道:“但凡你吃饭的时候认真听一句呢……”
    慈衡习惯性想顶嘴,但被慧衡一眼看去,立刻识趣安静。
    “与其瞎猜不如直接来问我,一家人嘛,我不和外面说是有所顾忌,你们是我的弟弟妹妹,只是此事尚未确定,皇上也只是和我说个想法,具体事宜还要年底任期满后才有确切公文。”卓思衡面对家人的耐心和耐性总是很好的。
    “如果外任岭南,我不放心哥哥一个人去。”
    这次家庭会议很意外,从来话少的悉衡居然第一个表态。
    “我也一样!”慈衡立即表示。
    卓思衡抢在慧衡开口前说道:“我会考虑一下咱们家人的去留,不过这也是后话了,今年过年还是可以团圆的,别的事之后再说。”
    其实他心中有了个主意,打算留慧衡单独谈谈,谁知阿环忽然传话,说门外来了客人,指明要卓大人收帖子。
    卓思衡心道这已经用过晚饭的时间,谁挑这个时候来?接过帖子一看却是愣住,也顾不上别的,对妹妹和弟弟说道:“我出去一趟,去去就回。”
    他方至屋门,又回头对家人笑了笑:“旁的事先不要多想,咱们先过好眼下的日子。”说完离去。
    给卓思衡递来帖子的人正是佟师沛。
    帖子也完全没按格式写,属于佟伯父看了会昏厥那种风格,上面只写了:去留之事,速来府上,急!
    那个急字佟师沛写得确实挺着急,墨都用没了,飞白半笔,倒有点颠张狂素的意蕴在里头。
    卓思衡没想到的是,佟师沛居然知道他可能要外放,难道是佟伯父得到的消息?
    马车抵达佟府,果然有下人在外等候,引卓思衡到佟师沛的书房。
    里面还不止一个人。
    赵霆安在原地走来走去,显得极为焦虑,佟师沛则抱臂靠在书架一侧,眉头比胳膊抱得还紧一些。
    见卓思衡到了,两人都赶紧围上来,待到屋内只剩他们仨时,佟师沛急道:“你果真要外放到瑾州去了?”
    “不能去瑾州啊!”赵霆安不等卓思衡回答便抢话。
    卓思衡笑了笑正欲开口,又被佟师沛截去话:“瑾州什么都好,就是州府不好!”
    “你知道他们州知州是谁么?”赵霆安也凑上前来追问。
    “他们知州叫王伯棠!”佟师沛立刻接上。
    “你知道王伯棠是谁吗?”赵霆安接着逼问。
    就在卓思衡快被这两人一人一句堵到憋死前,书房的门忽然开了。
    佟铎冷着一张铁青色的脸迈步入内。
    佟师沛和赵霆安立刻恢复安静,各叫各的。
    “世伯。”
    “父亲。”
    卓思衡也行礼道:“佟伯父安好。”
    佟铎看也不看自家这两个孩子,只对卓思衡点点头,径直入内坐下。
    “你们两个,出去。”
    佟师沛和赵霆安两人不敢违逆,乖巧得像是两只耷拉耳朵的兔子,安静离开自己的书房。
    佟铎看着两人背影,气也说不上,怒也不至于,只是无奈摇摇头,又看卓思衡还在站着,招呼他靠近了坐。
    然后,他才缓缓低声道:“王伯棠是唐令熙的女婿,唐祺飞的姐夫。”
    卓思衡的第一个反应是:他们家女儿还真多。
    可他真正关心的不是未来顶头上司何许人也,而是别的问题。
    “佟伯父,恕晚辈无礼,想必方则和伯英是在您这里知晓此事的吧。”卓思衡诚心发问。
    佟铎向来欣赏喜欢他,被这样问并不生气,反倒释然笑道:“到底在朝堂上熬过大半辈子,吏部有几个老朋友可以问些消息,他们告知我说皇上特意叮嘱今年空出的瑾州安化郡通判要留着,不必上议人选,想着秋猎的事,我便知道这是皇上要把你送出中枢去啊……”
    “佟伯父洞若观火。”卓思衡打心眼里敬佩眼前这位老迈的退休干部,“安化郡的确有了通判的空缺,但到底晚辈三年任期未满,此事皇上属意,却仍不确凿。”
    “离远些是好事,我听后了只觉得安心。”佟铎的皱纹似也随着笑意舒展开来,“你虽是有功,可还是沾染了不该在这个关头沾染的人和事,远一些避一避,以你的能耐他日带功还朝是必然的,我看中的人是不会久居人下的。”
    秋猎归来,佟铎是第一个与自己透彻分析此事的人,卓思衡虽万事自己做主心中有数,此时也多少有了松弛感,仿佛不再孤军奋战一般,那种严阵以待的心情似也缓解了。
    佟铎却变回严肃脸色,哼了一声道:“我那个不争气的儿子,原本是想找他告知你些消息,谁知他自己慌了阵脚,又抓来自己舅子当狗头军师,两个人想着给你商量一下谎报个病留在帝京,真是异想天开!”
    卓思衡听到这里实在忍不住,摇头笑了好久。
    “宛阳唐氏……”佟铎冷笑一声道,“宛阳唐氏有什么可怕的?在咱们官家那处排过号的,从没人全须全尾自朝堂安老。”
    “我并不惧怕唐氏。”卓思衡知道佟铎这样说是为鼓励自己有一番作为,于是朗然道,“唐氏势大,未必是福,我与其的恩怨也未必就是祸。朝中既然人人知道我与他门第不和,若是他们再勾结排挤做出过格之举,岂不更显得他们真应了高永清所言?”
    “你能如此想最好!”佟铎听罢抚掌,“到高天广地去磨炼自己的锋刃,好好淬炼自己的本领,要给自己拼出回朝的资本,这些才是最要紧的,若是想太多人情世故牵绊仇怨,倒显得庸人自扰了。你能明白这点再好不过。”
    卓思衡起身向佟铎深躬行礼,动容道:“自秋猎归来诸多事端,伯父是头一个对晚辈推心置腹明辨利害之人,请再受晚辈一拜。”言毕再拜。
    佟铎也是心颤动容,当即想要伸手去扶,可想了想,还是受下这一礼,许久后才叹声道:“不怕你猜度,我起初结交你,是担忧方则朝中没有个兄弟手足,你虽聪慧至极有天纵之才,却心性淳定洁行安然,我心中是有盼望你能助方则一臂之力的。再加上我敬佩你祖父为人,故而多有照拂,也并非全然纯粹。可是三年来见你行事与心胸,我又怎能不喜?今日种种我确实费了些周章探知,你的谢我收下,然而你我既已交心,今后莫要再同我这个枯朽之人见外了。”
    卓思衡听着此番肺腑之言,一时心胸翻涌,他早知佟铎有让他携伴佟师沛之意,只是此乃人之常情,佟家从未有过加害之意,初入官场时佟家多为他利用人脉探听消息,令他知晓好些无法言说的关窍,这其中的情谊和恩惠是远远大于利用的。
    “父亲曾教导我,做人为官必当多有权衡,然而权衡一事,却是要轻利重由。我与方则是真心交好,他方才急至自乱阵脚,我看着虽也觉得好笑,但心中却是温暖的。此等情谊绝非交换,我若为得权术利益与方则相交,想必伯父也必然不会如今日一般至诚待我。”
    卓思衡此话也是皆出自肺腑,佟铎听罢眼中浑浊,自抑许久才不至哽咽言语:“好……如此这般,你们兄弟要相互扶持,斩玉断金必能不在话下……”
    卓思衡郑重答允后,佟铎又与他交待了好些外任的注意事项,待到最后话无可说,他似想起一件难事,沉吟迟疑后方才开口:
    “……你还记得姜家吗?”
    第55章
    小芩园是太宗业平年间赐予姜家的一座别苑,筑于京郊翠台岭余脉,环清抱碧,引楠溪活水入园构景,所拟天然图画仿若自造一方天净云清之地。
    含章姜氏是诗礼传家的望族名门,其先祖创立的梁壁书院声誉并州惠达四方,与青州的江乡书院并驾齐驱,士林学子所言学海双魁“北梁壁,南江乡”便是赞此二书院如学坛明珠,交相辉映。
    卓思衡随姜家仆人穿过廊桥抵达内苑,皎洁白壁苑门上刻有太宗亲书“德音孔昭”四字,他便明白此园以“芩”为名以此四字为题,必然是用了《诗经小雅鹿鸣》的典故。
    读书人家的园林宅邸爱用四书五经为名之典故,大多庄重肃穆,此园的名字和布局却都轻灵跳脱,暗含君子好客之德,但又不失婉曲典雅之美。
    当真不俗。
    一入内苑豁然开朗,再无游廊长桥,皆以木石为缀,半遮半嶂之间弯出一道涓细溪水,半绕一座雕梁飞檐的吊脚凉阁。
    这凉阁比自家的那个要大十余倍,却大半被花木遮掩,只有屋檐和紫铜檐铃隐约可望。
    直到近前,踩过溪水间的石道,卓思衡才看见凉阁四周悬挂的紫竹簟帘与轻罗帷幔后似已有人。
    仆人不再送内,朝他行礼后告辞。
    卓思衡略正衣冠,凉阁无门,他便轻叩前柱三声后才徐徐而入。
    屋内的女子陡然站起,看着他进来似不受控制般“啊”一声,可再去看他身后并无旁人跟随,一时之间仿佛将落的秋叶一般摇摇欲坠。
    卓思衡思忖许久的称呼,最终还是在见到姜氏时改了回来:
    “三婶婶,侄儿迟来拜访问候,令您忧怀,实属不敬。”
    姜氏没有想到他会以旧日称呼,心中悲喜相煎一时情难自已,以手帕掩面站立而泣。
    卓思衡躬身长拜,心中亦是百感交集,此时也不知是该松口气还是心中继续焦灼。
    那日,佟铎说国子监司业姜文瑞找到他说,知道他家公子与翰林院卓侍诏是同榜好友,便希望他能从中斡旋,让自家妹子与卓家人得见一面。
    卓思衡先前听到姜家便大概猜到是谁,听佟铎有此一句便了然这位姜文瑞大人正是他曾经三婶的母家哥哥。
    佟铎面露难色道:“此乃你家家事,我虽腆居你的长辈,仍是不好置喙的,你若觉得不妥,我帮你回绝便是了。”
    卓思衡知道佟伯父为别人私家旧事传话的尴尬境地,谢过他即便如此仍为自家着想如实相告,那日大相国寺听到的佛前哀告久久盘桓,他并不打算拒绝这次邀约。
    “我愿意见面,只是……我的三妹四弟是否愿意,还要我回去问问,总不好我替他们做这样的主。”卓思衡自己是很想见曾经对自己很是照顾的婶婶一面,但他的妹妹弟弟却未必如此。
    佟铎见他为家中弟妹多有体谅看顾,语气里多了感怀与动容道:“这件事我知你也艰难,可姜大人苦求不止,当时情形,实在难以一口回绝……我想到底还是该问问你的意见,如今你便是卓家的家主,有些决断本也该是你来做的。你的意思我会告知姜大人,你也做些准备,他妹妹如今已经再嫁,膝下还有一五岁小女,这些你和你家里人都还是知道的好……”
    不日,姜文瑞听说卓家愿意来人会面自己的妹妹姜文瑶,忙收拾出小芩园的内苑方便私下交谈,又安排好了来去的车马,卓思衡觉得自己作为兄长,大概最多也是这般体贴。然而他却没带来姜文瑶真正想见的一双亲生儿女。
    返回自家后,卓思衡将事情一五一十告知三个妹妹弟弟,只说自己绝不强迫,怎么想就怎么说,最后他来善后就是。
    卓衍宋良玉夫妻从未对兄弟姐妹四人各有所出的真相加以遮盖掩藏,他们四人自小养在卓宋二人膝下,从未因亲生与否有过半分嫌隙芥蒂。故而慈衡与悉衡都知晓自己的亲生父母何许人也,此时听说亲生母亲要见他们,也都显得极为平静。
    “我就不去了。”慈衡总是说话很快,她的拒绝并没显出半点为难和窘迫,“我记不清她的模样了,见不见都没有必要,看了也不知道说什么,要是冷冷淡淡大家岂不更是尴尬介怀?不如不见来得轻松。大哥让她好好保重,无需牵挂我与弟弟。”
    “三姐不记得,我更全无印象,不必见了。”悉衡用他独有的淡漠语气说道。
    卓思衡其实早就料到慈衡和悉衡不会同意,自己的妹妹弟弟什么脾气他自己了解,只是这样重要的事,终归要问一下尊重他们的意见。
    如此,他既不挽留也不多言劝说,只让他们去忙各自的事,并嘱咐既然已经拿定主意那就不必多心多想。
    然而慧衡却在二人离去后主动留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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