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宫中比旁处宫殿宽阔许多, 除了子孙晚辈来的太多, 其余时候老奶奶极少往正殿坐着,多是在东厢房暖阁内寝居起卧。
    这日太后不见从前华丽, 钗环皆已取下,一头白发戴着带着素色抹额, 身上搭着软衾, 虚靠在宝榻边。
    珑月先去给她福礼请安,担忧起太后的身子状况, 太后只道是:“无碍, 上了年纪身子总不如你们这群年轻人康健。”
    太后反倒是担忧起晋陵长公主来, 问珑月:“你母亲身子究竟是如何了?听说是与你兄长起了口角?”
    晋陵长公主自然不敢将事到处宣扬,奈何总少不了一番哭诉怒骂,郗珣如此自然的就背上了这口黑锅。
    珑月不明所以,她答说:“我不知晓,难不成是因为教养嬷嬷的事, 我没学好规矩, 叫公主生气了......”
    太后安慰她道:“定是不关你的事。晋陵的脾性哀家难不成不清楚?不过是几个婢子的事,便是打杀了, 她也不会大动肝火。你兄长与你母亲这二人这些年究竟是怎么处的呀!好好地母子, 如今这般倒是叫老身看着都不安心!”
    珑月听着, 只觉得太后今日的话格外多, 唠唠叨叨的, 以往虽也话多,可少有同她一个晚辈聊这些的时候。
    珑月仔细回想,她一个小孩儿如何会知晓其中内情?只猜测说:“母亲与兄长关系挺好的,从来没吵过架,母亲也没像一般的母亲打兄长的,许是母亲信神佛,兄长闻不惯那些香味。”
    太后叹了口气,不想与这孩子谈论这些话,只语重心长道:“哀家管不得太长远,眼看也快要入土的人了,她们这般哀家看着心里也难受,日后你便多替这对母子间转圜啊。”
    珑月不知道要怎么转圜,兄长都不让她去母亲院子里,可是珑月从来不会拒绝一个老人的请求。
    珑月点头答应。
    太后见此,这才长长舒了一口气。
    不多时便有黄门过来通报,说是丽妃娘娘带着侄女儿过来看望太后。
    丽妃身怀有孕,便也没去参与宫宴。
    太后不喜欢丽妃这个狐媚子,叫她儿子折腾亏了身子。奈何对她肚子里这个还没出世的孙子却是极喜爱的,一听当即怕她累着身子,便叫她进来。
    不一会儿珑月便瞧见殿门前一位宫装美妇,搀扶着一个小姑娘的手入内。
    齐后与陆贵妃珑月见过,齐后庄重古板严肃珑月私心并不喜欢,反倒是陆贵妃为人谦逊温和,对待宫人也柔善,并不像前朝所说的那般,与她父亲陆相爷垄断朝纲,任人唯亲,是个妖妃。
    而如今,还是珑月头一次见这位以美貌著称的丽妃娘娘。
    怀有身孕的丽妃腰肢粗了许多,身子也笨重几分,总不如以往纤细柔弱,便是面庞只怕也丰盈了许多。可那张妩媚丰盈的面庞,一双含情脉脉的桃花眼,樱唇是娇艳丰满的瑰红,便可窥见这位丽妃娘娘曾经的风姿。
    宫中女子怀孕了往往不会立马报出来,都是藏着掖着,等到胎坐住了甚至有些值到六七个月才敢往外说。
    这位丽妃娘娘显然便是后者。
    明明前几个月众人才听说她怀孕一事,此时珑月瞧着丽妃腰腹见挺着的圆鼓鼓的大肚子,走起路来都要人搀着慢慢的走。
    珑月不由得有几分好奇,多看了两眼丽妃的肚子。
    夏末正是热的厉害,丽妃不过才在殿外等候了一会儿,额上皆是热汗。宫人们只得在一旁不停地帮她擦拭汗水。
    “妾给太后请安。”丽妃欲跪,太后殿内的宫人连忙拦住她。
    “你如今身子重,行礼便免了。”太后对着丽妃,显而易见的语气不善。
    “来人啊,给丽妃赐座。”
    丽妃凭着自己得宠往日再后宫妃嫔中倒是有几分高傲,奈何对着太后可万万不敢使小性子,谨慎乖觉的很。
    她今日来不为了旁的是,将身边的侄女推出来道:“太后娘娘,这是臣妾的三侄女,大丫头不懂事,做出了那等败坏门风的事自然没有脸面,陛下的意思是叫妾重新挑一个规矩好的姑娘,妾挑来挑去,挑中了三丫头,特意带过来给您瞧瞧......”
    丽妃显然是着急,连珑月也在一旁她也无所顾忌,便直接说。
    本来皇帝的意思是将孙大姑娘赐婚给五皇子,奈何赐婚圣旨还没下来,转头孙大姑娘就被人捉到与她府邸的家奴私通。
    此等丑事还没等宫廷发话,孙大姑娘便对外称暴毙身亡。
    梁帝宠爱丽妃,且有意抬举五皇子,如今礼部已安排给五皇子封王,封号诸位礼部官员也已经在挑选,出了此事梁帝恼怒,却没责怪孙家。
    帝王心思难猜,后来这桩婚事仍不变,梁帝叫孙家重新选一个姑娘赐婚五皇子。
    孙家哪敢说半个不字,这不当即就送来了孙三姑娘叫太后过过目,若是不出差错,这赐婚旨意便该下来了。
    太后将孙三姑娘叫去身边,叫她与珑月一并坐在她左手塌边。
    这是极大的恩宠,孙三姑娘有些腼腆不敢上去,倒是丽妃在身后推了她一把,道:“你与郡主年岁相仿,有何可害羞的?快去!”
    孙三姑娘这才小心翼翼坐去珑月塌边,她不敢坐多了位置,屁股只敢挨着宝榻的一点边儿。
    老太后一连询问了孙三姑娘几句,“叫什么名儿?头一会儿入宫啊?”
    孙三姑娘笑的腼腆,笑起来时面上还有几分婴儿肥,露出一对小虎牙,灵动乖巧。
    她头一回入宫,以前只怕从没来过这等地方,纵然努力维持镇定,总有几分怯生生的。
    说话有几分哆嗦,她一哆嗦就意识到自己犯了大错,怕太后心中不喜,就越是害怕。
    越害怕越哆嗦,越哆嗦越害怕。
    珑月都忍不住安慰起这个可怜的姑娘。
    太后朝丽妃问道:“这丫头是不是年岁小了些啊?”
    丽妃听着太后这话中仿佛不太满意的模样,眼皮子颤了颤,掩唇轻笑起来:“不小!不小,这丫头八月的生辰,再过几日就十六了......若是规矩差了点儿,妾请几个宫中嬷嬷去好生管教一番便是了。”
    既是铁了心要往皇室里送,太后也不好再多说什么,便摆手去叫珑月带着孙三姑娘去外头吃酥酪去。
    珑月与孙三姑娘两人便只好一人捧着一碗酥络,去了一旁侧殿长廊底下。
    两个年岁相同的小姑娘都喜欢太阳,两人并排坐在宫廊里,一边瞧着外边的太阳一边吃酥络。
    离了太后殿内的人,孙三姑娘显然是胆子大了很多,至少说话不哆嗦了。
    她主动问珑月:“我是八月二十的生辰,再过三日就满十六了,郡主呢?”
    珑月掰着手算了算,她的生辰是九月,那岂不是比孙三姑娘还小了一个月?
    珑月无奈道:“虚小你几日。”
    孙三姑娘本也年纪不大,是一个心思浅薄的小孩儿,见附近宫人离得远了,许多话与珑月倾诉。
    她敛着一双细眉,双手拖着腮,人还是奶声奶气的语调,“我姑母说大堂姐做了丑事,才不是呢!谁都知道她是占了旁人的路才被冤枉的,可我伯父还是狠心把她给药死了,亲生闺女都说毒死就毒死。现在我每日都害怕,害怕日后他们也要毒死我......”
    珑月紧蹙着眉,听了只觉得后背发寒:“啊,怎么还能这样啊?他是亲爹吗!”
    孙三姑娘本来只是想替死去的堂姐说句公道话,不想叫这位郡主心里觉得她堂姐是个坏人,却不知缘故,面对这个年岁与自己相仿的小姑娘,恨不能将所有压在心头的事都说了出去。
    “亲爹啊,怎么就不是亲爹了......我姑母就是十五六岁被我祖父哄入了宫的,只要能有好处拿,天下大把的父亲将女儿往火坑里推。都说是父母之爱子,可这十月怀胎的却是母亲,会心疼孩子的也只有母亲,和父亲没有半点关系。”
    孙三姑娘说到此处,眼眶微红:“可惜我娘前年病没了,我娘对我最好了,她临走前最放心不下的就是我。”
    有母亲疼爱会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珑月想象不出。
    她猜呐,大概是一种很幸福的感觉吧。
    珑月惘惘地望着廊外的日光,问她:“那你真的要嫁给五皇子么?”
    孙三姑娘眼中有了光亮,“要啊,我讨厌死我家里人了,自从我娘死了再没人对我好了,我早想嫁出去了。”
    珑月不解,问她:“嫁出去有什么好?”
    孙三姑娘笑的腼腆:“丈夫会跟你睡一个被窝,便是冬日里也再冷不着。”
    珑月听了恍然大悟。
    珑月可怕鬼了,有时候晚上一整晚都要两个丫鬟□□,可是丫鬟们又不能上床陪主子睡,最多是在隔间里搭一张床。
    她还是一人一个被窝,被画本子里的那些妖魔鬼怪吓得瑟瑟发抖。时常夏日里都只敢裹在被子里,手都不敢伸出来。
    她怕自己一伸出手,就要被鬼捉走了。
    如今想着,嫁人好啊。
    有了夫君,被窝里有人,就不怕鬼了。
    ........
    两个小姑娘都闲着无事,吃饱喝足珑月意气风发,带着这位新认识的姑娘往殿前逛逛消消食。
    顺道叫她去看看她未来丈夫的容貌。
    珑月笑嘻嘻的朝着孙三姑娘说:“我带你去见见五皇子,我见过他,生的瘦瘦高高挺俊美的,是皇子里最好看的一个呢。”
    两人还没往神龙宫去,便在殿下外场撞到了一场射箭比赛。
    已是傍晚时分,场内灯火煌煌,有许多婢女在为场上公子们打着扇子,送上冰镇饮品。
    几位西羌使臣也在此处。
    场上气氛有些古怪,原是几位来和亲的西羌公主方才参与了这场男子间的射箭比赛,她们竟在场上百米外放置了一个铜壶,而后抬弓射入其中。
    珑月才经过,三皇子就匆匆围了过来,他一副温和有礼的模样,却故意说着叫珑月无法拒绝的话。
    “安乐来!射一箭叫这群西羌公主们开开眼,真以为我大梁没有会骑射的女子?”
    三皇子远远见到那位朝思暮想的表妹走来,早已想入非非,他颇好骑射,手臂孔武有力,此时一边将珑月拉入赛场,一边以眼色示意手下,给珑月挑选了一支两石弓来。
    他接过,攥起梦中人芳香柔软的小手,凑着她耳畔,一身子的酒气。
    他知晓自己这位表妹生的单纯,只怕是不通男女之情,自己又不是朝着她搂搂抱抱,只是教她搭弓射箭罢了。
    这等西羌使节在场的场面,若是输给西羌公主只怕是要连着大梁丢人,是以若是珑月拉不开这把弓,必要万般害怕,有求与他。
    醉酒的三皇子联想到美人欲语还休,红唇柔软有求自己的模样,不觉之间浑身酥软。
    到时候他执着表妹的酥软芳香的小手,帮她射中,虽不算她赢,可也轻巧解救了此场危机,这位表妹焉能不对自己芳心暗许?
    “安乐会不会射?若是射不中那处也无所谓,要射哪儿你只要指认一下,本王就射哪儿!”
    珑月闻着身边男人的酒气不由得蹙眉起来,她扭过头去手却还被三皇子攥着,那双粗糙的大拇指,若有若无的摩挲起她的手背。
    珑月抽了下他却不肯放,攥的更紧了。
    珑月闻到三皇子身上散发的酒气,夹杂着那股子麝香汗水混在一起的臭味,她实在受不来将头侧了过去,一脸毫不犹豫的嫌弃之色。
    “你走开!臭死了!我自己难道不会射啊?”
    三皇子叫她这声软糯的像是没有骨头的语调喊得更是心中激越,见她说自己臭,不怒反笑,“哈哈哈!你这小丫头真是好生坏的脾气,有哪个男人是香的?”
    与珑月一同而来的锦思和孙三姑娘简直要被他这股子油腻给腻吐了。
    连同语言不通的西羌公主都不由得翻起了白眼。
    三皇子许是没意识到,射不中箭丢不得什么人,他这般喝醉了酒好色油腻的男子才是最给朝廷丢人。
    孙三姑娘在一旁此刻只觉得无比的惶恐不安,简直要流出眼泪来,如果此人就是五皇子......那她还不如被毒死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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