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电梯到了门诊挂号处,见已有人在排队,有些携着大包小包的行李,大概是夜里便过来了。因为这儿是妇幼医院,许多人怀里抱着孩子。
    带着孩子从外地上北城看病,那必是不好治疗才来的。
    两人出了门,并肩站在微凉清冽的晨雾里。
    街上复有了生气,绿由浅入深,夏衫秋裙的年轻人披着朝阳结伴悠悠地走着,商铺金属门拉开时一阵活力的脆响 —— 这世界还是旧的,却旧得恬静可爱。
    是因有新生命到来的缘故么。
    “头还疼么?”
    “有点。你能开车么?”周岭泉问,又道:“如果不行我叫司机过来。”
    “你行行好,这大清早的。也不远,我能开。”
    两人往停车场走,不同于港城,周岭泉开的是辆suv,除开车身大些之外,梁倾倒也能上手。
    上了车,附近寻了家卖包点的铺子定好位,周岭泉仰靠在副驾驶座上,长出一口气,侧头调侃道:“没想到有朝一日还能让梁律师给我当一回司机。”
    梁倾见他此时眉间无意识地皱着,大概头疼得不轻,道:“难受就睡一会儿。不用陪着我说话。一会儿看看早餐铺子附近有没有药房开门。”
    周岭泉见她开车的模样可靠,做了个投降的手势,两夜未眠,他体力到了极点,加之头疼反复,本只想闭上眼养神片刻,却不可抵抗地瞬间进入睡眠。
    第55章 角力
    仍是无尽的荧蓝波光。
    他又回到那个池底, 温顺地下沉,岸上少年们笑闹着,与他无关, 他也并不觉得恐惧。
    忽然又不再是水底, 但一切还是蓝色的。
    丝绒蓝的夜,幼蓝色的月,蓝色铺陈的房间。他隔着冷蓝的玻璃, 看到病床上蒋思雪的脸。她的目光亦是蓝色的 —— 破碎无望的蓝。
    “妈妈。”幼年的他却发不出声。玻璃那头仪器闪着红光,是鬼魅的眼睛。
    “周岭泉。”
    有人在叫他的名字。他自知是做梦, 厌恶梦境内容的过分真实, 挣扎着却醒不过来, 在梦的波涛里沉浮。
    忽然感觉有人握了他的手,温暖,干燥,且熟稔的触感。他像抓住浮木, 紧攥不放, 片刻之后终于微睁开眼。
    眼前是梁倾端详他的一双眼睛。唇上干涸的纹路, 眼下青灰, 脸颊上有几颗晒斑。
    一张因缺乏修饰而让人心安的脸。
    “你做噩梦了?”
    周岭泉吐出一口气,茫然地凝视她一瞬,这才松了她的手,清了清喉咙,将副驾驶座后背调回来, 道:“是。我怎么睡着了。”
    “给你买了药。吃一颗吧。”
    周岭泉这才发现她将车停在了路边。敞着门。外头吹进来一阵秋天的风, 实实在在的一个好天气。
    周岭泉吞了药, 才问:“早餐买了么。”
    梁倾摇摇头, 说, “就在前头不远,好不容易找着这个车位,我们走着去吧。”
    两人下了车。步行于林荫道上。约莫七点光景,太阳缺乏温度,透过道旁层叠的榆树阴,参差地洒下来。洒在他们二人各自怀揣的心事上。
    深深浅浅,不堪诉说。
    “以前读书的时候也没想到南佳会是第一个结婚生子的。没想到啊。”
    周岭泉笑笑,道:“老陆从前在美国的时候也声称自己是不婚主义者。结果后来遇到了姚南佳,上赶着就把婚给结了。”
    “是哇是哇,南佳真的是个特别特别好的姑娘。”
    梁倾严肃地夸赞朋友,周岭泉侧头见她此刻神情认真,觉得可爱。
    “其实昨天晚上来的路上,南佳比我更镇定。如果她也慌了,我大概没有那个定力把车开过来。一路上都是她一边给自己算着宫缩频率,一边还宽慰我。”
    两人说些零散的话,拐进早点铺所在的巷中。一前一后走着。
    聊完了南佳与陆析,忽地便沉默下来。
    隔了好几月,两人换了身份,这般独处,都不知道什么可以说,什么不值得说。
    这巷子显得走不完似的。头顶蓝蓝的一方天,一队胡同里的小孩呼啦啦跑过来跑过去。
    周岭泉伸出一只手,护住她不被孩子撞倒。
    一时靠得近,梁倾膝跳反应似的,走快几步。
    “梁倾。”周岭泉忽然叫住她。
    梁倾停下来,侧头,余光看周岭泉正定定地看向自己。
    “那天晚上... 在国贸的时候,其实我在街对面... 本来我是想自己开车送你回去的,看到你有朋友一起,又怕你介意。”
    梁倾愣了愣。不知为何,听他说‘介意’二字,心里一酸,却只笑笑,不挂怀地说,“不会介意的。周岭泉,我们也算是朋友啊。”
    她回过头。发现这巷子也走到了尽处。
    “... 张阳说你离职是因为那个姓方的律师?”
    “是,但也不全是。”
    “之前你走的时候也没有跟我说过。”
    “我们当时并没有立场谈那些不是么。周岭泉,其实你也没有立场去打听我离职的原因。
    周岭泉一时语塞,意识到自己越界,垂下眼睛,说了句:“抱歉。是我的问题。”
    梁倾摇摇头,不再执着于对错。
    地上被太阳照得发白,像曝光过度的一截儿胶卷。是洗坏了的胶片底,不可追溯。
    “周岭泉...”
    “嗯?”
    “你记不记得很久之前你说过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
    周岭泉顿了顿。
    “记得的。”
    是在南城的早茶店。
    梁倾笑笑,说,“其实那天在船上,我就想说的 —— 这个问题还给你吧。我不想问了。”
    还未等他反应,她淡道:“走吧。南佳还在等我们。”
    她说着,踏入那光明之中,故作轻松地走了几步,听他没动作,才回过头问:“怎么不走。”
    两人一明一暗,虽避免对视,却仍无故有种角力的氛围。
    周岭泉脸上晦暗了一瞬,又松弛下去,换上礼貌的表情,亦走出深巷。
    两人在阳光下谈笑如常。
    -
    又过了一周,就到了姚南佳出院的日子,何楚悦与梁倾一道去医院接人。
    到病房时,陆析正在忙里忙外地收拾东西,一一跟产科护士医生道谢,姚南佳正抱着孩子在房间里独坐。
    “快来看看你新鲜出炉的干女儿。”姚南佳冲她们招手。
    何楚悦前几日刚从西宁回北城,这是第一回 来医院,激动得不行,凑上前去。
    三人说了一会儿话,梁倾借口打电话,独自往外去。
    午后走廊尽头的病房外较为僻静,梁倾在门口驻足一阵,敲了敲门。
    梁倾走进去时,那夜那个产房外徘徊的妇人正端了盆水往浴室去。是单人房,虽小,但收拾得很洁净,房中人未像其他产妇一般迷信,窗开了一半,淡绿色的窗台上放了个花瓶,里头是几支黄玫瑰。
    “您找哪位?”
    她一开口,梁倾便知道那晚她没有听错,这妇人一听便是江城人。
    “是许冉冉么?”
    那个叫许冉冉的女人正斜倚着床头坐着,本是望着窗外的,听她这一问才迟缓地回头看梁倾。产床边放着婴儿床,里边的小婴儿恬恬地睡着。
    “我是。”
    许冉冉美人在骨。只是大概是动过一场大手术的缘故,形容消瘦,病服臃肿,那双眼睛显得分外大。看人时,是一种沉静又苍老的眼神。好像这双眼睛已经看过所有的潮涌和落幕,因此带有一种遗憾和谅解。
    “那天晚上在走廊上拾到了这个。问了一圈,有护士说,是你的。”
    她从包里掏出一条折叠齐整的豆绿色方绢手帕。
    “哎呀!是!她念叨好几天了。这可真是,太谢谢你了。”那妇人忙不迭放下水盆,从梁倾手里接过。
    “竟然还能找着。”
    许冉冉接过,在指尖摩挲,表情算不上热切,出神地,虚弱地笑了笑。
    “难为你找过来。”她抬起头来看梁倾,问:“坐一坐么?这儿也没有什么好招待你的... 妈,给她削个梨吧。”
    那妇人让了梁倾落座,自己坐去了床脚。
    梁倾坐下,说:“说起来也是缘分,那天晚上我最好的朋友也在这儿生孩子。你们的宝宝是同年同月同日生的。”
    “是么。”提起孩子,许冉冉倒是笑了起来。
    “你朋友生的是儿子还是姑娘?”
    “是个姑娘。”
    “我也生的是个姑娘。姑娘好,会疼人。”
    再询问了几句孩子的健康,梁倾淡问道:“你们是江城人?”
    “是。你听出来了?”
    “对。好巧!我也是江城人。”
    梁倾抬眼,再次端详许冉冉,心中有了确切答案。
    “是啊,好巧。”许冉冉也端详她,礼貌地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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