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生怎么说?算是稳定了?”
    “嗯。”梁倾垂着头活动后颈。
    她颈后有一颗痣,梁行舟想起来,他父亲脖颈后也有一颗在一模一样的位置。
    言语间他听不出梁倾听了这消息有什么心绪起伏。
    这个姐姐从未与他家有任何来往。
    他只知道自梁倾上初中之后,梁坤每年都会打给她一笔钱,作她的生活学习开销。
    家里是刘艾玲管钱,这笔钱比起他们兄妹二人上国际学校的种种开销,其实算不得什么。但他记得,每年到了要打钱过去时,刘艾玲嘴上必然要不依不饶一番。
    ——如今父亲病重,她却突然来了南城。难怪他妹妹会说,梁倾巴不得父亲早死,她好凑上来争遗产。
    可梁行舟直觉她不是这样的人。
    阿姨和你妹妹呢?”
    “她们回家休息了。”
    “哦... 医生从前就说过的,最多就是开春的事儿了。你心里也要有个准备,估计你家这个年是过不好了。”
    她语气冷淡,但并非讽刺。
    梁行舟到底还是个少年。之前强迫自己撑着家中女眷,忙前忙后,现在梁倾这样一说,他忽地鼻头一酸,想起往年过年的欢欣场面,譬如逛花市,赶庙会之类,都有父亲在场。
    今年恐怕是最后一次了。
    梁倾见他半天哽咽说不出话来,倒是起了身,走去窗前,给了他足够空间。
    梁行舟却突然想到,这些事情梁倾恐怕从来没有与梁坤做过。
    “你可能不知道,望县那边虽然是南方,但冬天是会下雪的。”梁倾站在窗前,背对着他道。
    满窗初冬的清寒气扑面而来,令她有了错觉。以为回到望县。
    那是一种潮湿阴寒却又让人熟悉的童年气息,让人想起望县冬季灰得预泣的天,结了薄冰的池子,胡乱生长的枯草,结了白霜,蒸发出一种横冲直撞的,清而腥的气味。
    但那里却几乎不下雪。
    只有那么一回,下了望县十几年来最大的一场雪,雪下得跟电视里的北方一样大。
    她大概只有四五岁,冬天上学的早晨,地上厚厚积雪,她父亲怕她沾湿了鞋袜,就推着自行车送她,将她裹得像个雪团子。她在后座上犯瞌睡,每次醒来却都还没到,到处都是白色的,她不认得平时的镇子了,只见路灯独自孤寒地立着,照见一地钻石般莹莹的雪,踩上去的响声也类似。她父亲的肩也是白色的,他却好像一点都不怕冷。
    “爸爸只带我们回去过一次,是爷爷去世的时候,是夏天。”
    梁行舟勉强清了清嗓子。
    梁坤是梁家独子,当年抛家弃女的事儿在小镇传得人尽皆知。
    她爷爷是个正派的乡绅之后,中学语文教师,读书人,当即气得与他决裂,父子生疏了许多年。梁行舟出世后,她奶奶往来小镇和南城之间,在他父子之间当了多年传声筒。
    爷爷是最疼爱梁倾的。
    但凡寒暑假,林慕茹要去卷烟厂上班,都是爷爷看顾她读书写字下棋,识草认花逗猫咪。
    后来她已在高三冲刺,彼时已在江城的舅舅舅母家借住,爷爷心脏病发作,在望县的家中独自去世了。这事对她打击太大,高考也没有发挥好。
    “爸爸的地儿选好了吗?”
    梁行舟一愣,才反应过来她说的是墓地。
    “我妈和我舅选好了。”
    梁倾笑笑,反应过来,自己脑子不太清醒了,怎么跟个孩子问这些。
    “你今天要一直呆这儿?”她收拾东西准备走人。
    “我妈说早上来替我。要高考了,下午我得上补习班。”
    梁倾都忘了,他是高三生,怪可怜的。
    “那就好。考试要紧。”
    她从包里摸了块巧克力出来,塞他手里,说,“吃点这个,别低血糖。”说罢,也没再多言语,去按电梯了。
    梁行舟忽然又叫她,“姐姐。你不在的时候爸爸总是问起你的。”
    “是么。”
    她没再回头,电梯开了,强光陡然照进来,像张开一张血喷大口。梁倾走进那光里。
    -
    梁倾回到小区,出了住宅电梯,照面三扇窗子,其间天光敞亮,像一个迎面而来的巴掌。
    周六过。冬日晴朗无云的早晨。
    她把钥匙转了转,企图不弄出什么动静,却发现打不开门。
    她又困又饿,脑子运行得奇慢无比,忽然才想到,王敏怕是从里头将门反锁了,钥匙也打不开。
    她太困了,一时倚在墙上,连解决问题的力气都缺。
    清晨六七点,太阳慢慢出来,惨白惨白的。好似从未见过这样锋利的朝阳,她将眼睛闭起来,眼前亦是一片激烈的光,抬起手,却根本挡不住,那白光像把刀子迎头砍来。
    她大概是昨晚没怎么休息,此时突然开始偏头疼,觉得人要被劈开了。
    几年前开始偏头疼便是痼疾。
    从包里摸索一阵,摸了止痛片出来,也没水,就干吞了。那药片在她的食道里下滑,再下滑,又涩又苦。
    手机忽然又响一声。
    她掏出手机看。
    “临时变了安排,晚饭估计吃不成。得空赏脸吃个早茶?地方你挑。”
    她还有力气一笑,想,稀奇,周公子看着可不像个晨型人。
    “去宝兴阁吧。”她回。
    那边秒回道,“你周末都起这么早?我现在开车从码头出发,需要来接么?”
    “也行。多谢。”梁倾不推辞,把地址发过去,便按了电梯下楼。
    进电梯时她迟疑一下,又发了条过去说,“那个事情,我还没想好。”
    她是不想他白跑一趟的意思。
    零几年的中心区高层住宅,虽里里外外也翻新几回,但电梯里最老旧,牛皮癣撕了又贴,如同新伤叠旧伤。
    墙角不明黄渍,灯有规律地闪着,确实跟闹鬼似的。王敏有几次回家晚了,还执意要她下来接。
    她在医院待了一夜,未洗漱,幸好昨天出门脸上并未妆饰,穿的也不是职业装,而是白色针织衫和垂质的裤子,好歹行动自如,不过一夜折腾过去,她不用看也知道脸上肯定是邋遢的。
    不过与周岭泉又有什么好矜持忸怩的。她看着电梯门上自己扭曲一团的影子,心里说。
    凡是需要装扮自己的场合,多少都有那么一些要取悦对方的成分在,尤其爱人之间。她与刘思齐虽交往多年,但若与他过夜,那些洗漱整理扮靓自己身体的东西都足够塞满一个小型手提行李袋。
    赤/ 裸的时候,也并非真的赤/-裸。总穿着一层悦人的心思。
    好像让别人先喜欢自己,自己才会喜欢自己,自己才会确信自己被喜欢。
    这个爱的闭环才算圆满。
    但她和周岭泉之间不必如此。好轻松。
    看来周岭泉是个早慧的人,早悟出这种轻松之道。
    电梯门开,她走出去,手机恢复了信号,周岭泉的微信进来。
    “只是吃个饭而已。”
    难得没有他那种轻佻的态度。是很肯定的语气。
    止痛片好像起效了。
    眼前的世界开始重组,聚焦。
    她看见花坛里暖冬里的植物,绿得璀璨极了,如新擦拭过的玻璃翡翠,梁倾虽身体疲劳到了极点,心里不知怎的,轻松地雀跃了一下。
    -
    人还没来,她先去门口便利店买了瓶水,借了店里的水池子漱了几下口,又灌下去半瓶,觉得身体和头脑都爽利了一些。
    又向看店的小妹妹借了个发圈,在店门口仰着脸,将头发理了理在脑后束了起来。
    “姐,那人是不是等你呢。”
    梁倾应声回头,这才看见周岭泉。他车停在路边,隔着一条马路,他正倚在车门上,也在仰头喝水。却是带笑看着这边的。
    他头发有些乱,巧了,今天也穿了件米白色的羊绒衫,显得年纪小。
    人模狗样。梁倾想起在港城他穿黑衬衫的样子,在心里笑他。
    周岭泉见她看过来,才不紧不慢地踱过了马路。
    “早晨。”他用粤语说。
    “好久不见。”梁倾回他。她也不知再说点什么,那便利店小妹暧昧地将他二人看来看去。
    她只得说“走么?”
    意识到他走过来是多此一举。
    两人又并肩过了马路,周岭泉瞥见她手袋里还装着电脑,又见她倦容,便问:“这是一夜没睡。”
    梁倾上了车,道,“昨晚临时去了医院。”
    周岭泉自然知道是哪家医院,却未再问她其他。不是关切这些的身份。
    只说,“怎么不回去补眠。”
    “室友昨晚反锁了门,进不去。”
    “这么惨。”
    “还好吧。这不正好你找我吃饭么。”梁倾半是顽笑,看他一眼,扣上了安全带。
    “是啊,巧了。”
    周岭泉见她偏头说话间,那太阳自侧面照进来,薄薄一层,伶人的金粉似的,覆在她耳后的肌肤上。她穿白色,少了些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气质。
    他笑一笑,发动了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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