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以后,清晨天色还沉,闹鐘响起却还出不了被窝已是常事;但这日天还微光,钟月就被手机铃声惊醒。
    「喂?」睡意迷濛中接到电话,立即开始焦躁不安。这么一大早的来电通常不是好事,意味着她当天会有命案纵火案或是重大车祸伤亡新闻要跑──
    「小月姊您好,不好意思打扰了,我是和卫电视的伦光,想请教您今天那条国中生被当眾脱光霸凌的新闻──」
    开头的称谓就令她大为着恼。姊什么姊?她还不到三十岁,和卫这新人怎这么不懂事?
    「我答应过消息来源,不能透露他家的地址。很抱歉没帮上忙。」她还是沉住气好好回答了,儘管语调有几分淡漠。
    掛电话后,她满身疲惫下床梳洗。出门前又陆续接到了两三通电视台记者的电话,想打听她今天登上社会版的那条独家新闻;她都一一回绝了。
    其实写出这条独家,她心里是有些复杂的。她在和美镇民代表会那儿听祕书透露了这消息。对方有意提供线索,却不敢太明目张胆,只给了她一张涂改过的通讯地址。她回去拿了那张纸对着光看到眼睛脱窗,只隐约辨识出街道名称和姓氏。
    循线来到那条街,对着在院子里洒水的阿伯、路边推着孙子的婆婆,甚至是嬉闹的孩童都打听过了,前后跑了两三趟才终于问到那姓黄的人家。
    为了说服那孩子的母亲受访,着实花费了一番唇舌。最后折衷的条件是:不写出学校名称也不写姓名──连姓都不行,也不能将联络资讯透露给其他媒体。
    做记者这五年多来,为争取独家费尽心思也不是头一回;但若是温馨新闻也就罢了,这类重咸的却难免对当事人造成或深或浅的伤害。因此攻上版面后,开心之馀,亦不免有些五味杂陈。
    这天一早她上警分局报到,如常地问候侦查队有没有特殊案件,就坐在泡茶桌旁掀开《诚报》。一翻到社会版,头条赫然就是她的那篇「国中生遭当眾脱光,原因竟是成绩太好」。
    「唷,大记者,」理着平头、身材肥硕的侦查分队长汪新,砰一声在钟月对面坐下来,开始沏茶,「不错嘛,最近天天全国版。今天这也是独家?」
    「嗨,汪巡──是,大概是我在彰化的告别作了。」钟月笑说。
    「何时高升啊?」
    「不是高升啦,只是平调。下个月就会过去了。」
    「调到台北总部就是高升啦,到时可别看不起我们这些乡下地方的朋友。」汪新大笑起来,嗓音宏亮。这些刑警常说一些不是很好笑自己却笑得很开心的话,钟月只得假设他们是因为工作压力太大。
    看汪新笑得轻松,多少可判断当天侦查队没什么大案子。钟月于是略放下心。
    侦查队办公室对面就是派出所,不断传来无线电通话声。间聊中钟月仍绷紧了神经,就怕从无线电中听到a1(死亡车祸)或是瓦斯气爆之类的事故。
    「我们跟你一样紧张,」汪新注意到她正竖耳倾听,「从前我在派出所,听到救护车都会肠胃痉挛,在心里拜託老天不要是什么车祸,希望这只是个肚子痛的。」
    「对消防队来说就不一定了。就算只是职业病人,都教人伤脑筋。」钟月苦笑。「职业病人」指的是平时专滥用免费救护资源的民眾。
    「唉唉,」汪新摇头叹气,「都不好干啊。你高升之后就可以跟这些说再见了。到时跑的应该就不是社会线了吧?」
    「就说不是高升……」钟月啼笑皆非,「是改跑财经;不过,却也不见得会比较轻松。」
    在彰化跑了五年多的新闻,她近日决定调去学生时期实习的单位──《诚报》财经组。只是今天财经组的组员全然不是当年的组员了。五年对一间报社来说不算长,却也长到足以令一个团队改朝换代。
    儘管以后不必再一听见救护车呼啸而过就心神不寧,面对的却是其他的未知。
    然而无论如何,能早点离开这里总是好的。每天为这些社会案件和突发新闻疲于奔命,她早已倦怠不堪;更不用说这个地方还有人狠狠伤过她。
    李展文是近两年前她跑新闻认识的。
    那时警方提供一个消息,说德美路上卖豆花的阿姨前阵子痛失爱女,玩重机的朋友闻言号召大批车友前来小小的豆花店消费给予支持,民眾见状以为要滋事,吓得立刻报警;警方到场了才知道原来是个温馨事件,还帮忙疏导交通。
    钟月赶到现场,随机抓了一名车友访问,那人十分健谈,还很风趣。一问之下,他说他是当地一间饭店的业务副理,名叫李展文。他们交换了名片,李展文笑称重机车队里头有趣的故事很多,有机会再通知她来採访,钟月也欣然答应。
    几次他藉故找她参加重机聚会,钟月听了虽觉他叙述的故事也是平平无奇,没什么新闻性,却仍当作认识人脉去参加了。
    钟月在彰化的社交活动几乎都是公事,上下班时间没有明显分野,放了假就完全不想再和那些警察消防员或民代、校长、各单位公关打交道,对应酬更是厌恶。也因此她的私人生活相当孤僻,每日里谈笑的对象于她都不过都是过客。
    李展文的出现却成了例外。每一次他们都相谈甚欢,他终于成功走入她的私领域。那些日子他常常骑着重机载她上山下海,看八卦山的大佛和云气氤氳,到鹿港走遍红砖屋堆砌成的大街小巷,再去线西看海岸线的苍茫和延伸至天际的灰。
    儘管刚开始受到他的热烈追求,她着实犹豫了一番,不确定自己是否真喜欢这个多话又躁动的男人;然而和他交往的那一年馀,却成为她来到彰化以来心里最踏实的时光。她开始觉得自己不再是每天只会衝现场和赶稿的行尸走肉。
    只是好景不常,她在李展文手机里发现他和其他女人的曖昧讯息。
    她为这和他争执不下数百次,「是她主动找我的,」他总是这么说,并保证会断乾净,却每次又让她再发现同样的事。后来甚至有跡象显示,他和那女人的互动已经不仅止于通话和传讯,还有了亲吻拥抱以上的关係。
    钟月崩溃要他传讯息和对方明确说清楚不再往来,还得封锁,却遭他拖延搪塞。在她持续对他施压连续三天之后,他提了分手。
    「这是诱惑,」分手前他说,「是男人都抗拒不了的。」她差点没一个耳光搧下去。
    那时她终于明白,为什么后来与他争吵,他渐渐变得沉默──因为他无法辩驳,也无法认真承诺会从此改过。
    分手后钟月请假在家里整整哭了两天。那段时间她痛苦得快要死了。工作压力未曾稍轻,失恋的情绪之重更是摧垮了她。她不禁想起五年多前的另一次失恋,那时她刚离开学校来到彰化……
    关于这两段,她实在分不清哪一次让她更难受些。
    她在彰化没有真正交心的朋友。想找人哭诉,她能想到的对象就只有从小认识、人在台北的青梅竹马白鸿砚。
    于是她打了电话。
    「我去陪你一天出去走走,好不好?」他语调里满是关切。
    「你不要来。我不想被你新女友误会。」钟月幽幽说道。她对白鸿砚了解得很,这种听似曖昧的话不过只是白鸿砚式的温柔,朋友间的日常;但他的女友却未必会这么想。
    儘管她也无法否认,自己毕竟多少还是有点贪图他这样的温柔。也是这样的温柔,曾让无数的少女心为之颠倒,难以抗拒。
    于是她也只能透过电话接收他的支持和慰藉。她不敢太常打电话,大多时候只能将悲伤吞进肚里。那时她和白鸿砚恢復联络,其实也不过两年;先前为了那个名叫杨子容的傢伙,白鸿砚也连带被她拒绝往来了足足三年,只因见到他,她就会想起自己为何会和杨子容分手。
    倏忽之间,和李展文分开也已经五个多月过去。儘管伤心淡了些,她的孤寂依然庞大。人前,大家对记者又敬又怕,送礼的諂媚的献殷勤的走到哪里都有;人后她却知道,当有一天她不在这圈子里混了就什么都不是。
    这两年来她和白鸿砚联络次数并不多。她没有一次问起杨子容的近况──她无法忍受前男友「可能」正过着没有她却仍逍遥自在的生活;尤其还在她如此狼狈的时候。
    而白鸿砚也始终没有提起杨子容。除了从报社同事那儿辗转得知杨子容已经离开诚报,她对他的情况一无所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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