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怕深夜了,隐隐约约还能听到隆隆的炮声响起,那是清军渡江后,再攻打应天最后的堡垒镇江,郑鸿奎的军队还顶在那儿,不是他不想跑,而是清军突袭的太突然,把他堵在那儿了,不然郑鸿奎也早跑了。
    震撼的红夷大炮响动让人心头止不住的颤抖,此时大明王朝已经是人心离散,没人怀疑,这就是这个王朝最后一个晚上。
    小轿子咯吱咯吱作响,两个仆人除了闷声抬着,连一言都没心思发,走在奢华而宽敞的石头城城内权贵聚居区,只有脚步发出噗噗的声音,平日里这儿的夜生活是仅次于秦淮河夜市的,可如今,这儿也死寂的如同幽冥鬼蜮那样,那些平日里大门紧闭的豪宅此时四敞大开,挨家挨户都像遭过贼那样,凌乱的垃圾,物件拖累一地,还有破了一半的纸灯笼在呼扇呼扇作响。
    “老爷,空宅!”
    又一次,前头抬轿的轿夫扭头心灰意冷的禀告道。
    手指头都颇有些颤抖了,扶着轿门颤颤巍巍的下来,抬头观望,果然人去楼空!高府两个朱漆字的大招牌甚至都歪了,看着眼前这一幕,钱谦益禁不住身子一晃悠。
    前些天还是告病在家观望,今天倒好,连高弘图都出逃了。
    张家在办丧事,家人告知张慎言背上疽疮发作而死,可钱谦益知道,张慎言这是故意不进药物,绝食而死,他是不想做这个亡国之臣。
    高弘图逃了,吕大器也逃了,还有姜曰广,刘宗周,黄宗羲,房可壮等都逃了,也不知道是不是钱谦益倒霉,他拜访的这几个府,都是人去楼空,内阁六部首脑十去其九,让他连找个人商量,如何应对当前局面的都没有。
    大难临头各自飞,大厦将倾的末世凄凉深深浸透着钱谦益的心,此时他对这些与自己齐名的东林魁首也是产生了深深地鄙夷,连殉国都做不到,他们算个屁的清流?饿死事小,失节事大,这些弃国而逃的混账,连秦淮河的北曲妓女都不如!
    “老爷,看王府还亮着灯,要不要去?”
    “算了,回府!”
    钱谦益是心灰意懒的摆了摆手,王铎之所以每走,估计他已经报定降清,做个贰臣的心思了,前些日子这个号称礼仪文章的老礼部尚书已经在朝上露出了口风,跟他差不多心思的还有赵之龙等诸人。
    他们不是东林党,也不是清流魁首,找他们商量顶多也是个投降,而自己是什么人?天下士子敬仰的儒林教主啊!怎么能和他们一起同流合污?
    不过,自己又该怎么办呢?
    钱府也算是石头城少有几家亮着灯得了,因为宋青书的原因,这次来应天做官,钱谦益并没有将家人带上,仅仅带了十几个丫鬟仆从来伺候,府内,此时这些丫鬟仆从也是在收拾着细软行礼,见到钱谦益回来,为首的老仆钱忠赶忙上去一鞠躬。
    “老爷,收拾的差不多了,咱们也出城吧!”
    “你们先出去吧!老爷我要静一静!对了,把我黑盒子的诗集一定要带上!”
    钱府是个大宅子,挥挥手打发了下人都出去,钱谦益又是一个人来到了后院,那儿,深深的池塘回荡着月亮的白光。
    这儿原本是个侍郎的宅院,这侍郎估计为官肯定不清廉,一个大池塘修的那是风景秀丽,水碧莲红的,不过听说这池塘可是深的很,之前淹死过人,估计再覆灭了自己,应该也是轻而易举吧?
    他吕大器,高弘图,姜曰广可以走,自己却不能走,他钱谦益是东林魁首!他是江南士子万众敬仰的虞山仙人!京师陷落,李邦华都敢于自尽殉国,他作为江南士子的精神象征,在如此亡国之际,怎么还可以苟活下去?这不是打他牧斋先生的脸吗?
    可是,真要死吗?
    把绝命诗都托付给老仆人了,可真正站在池塘边上时候,钱谦益的腿肚子又哆嗦了起来,一瞬间,旧日里田园诗歌的美好生活又全都浮现在了脑海,踩着软绵绵的淤泥来回转了好几个圈子,钱谦益始终没有鼓起勇气跳下去。
    叮咚~
    冷不丁两声悦耳的和弦冷不丁吓了他一哆嗦,颤抖的张望过去,池塘中央的湖心亭不知道什么时候居然亮了起来,旋即如同流水般的琴声叮叮咚咚的从中传出,蜡烛光下,那个窈窕身影看的钱谦益整个身子都发起抖来,不可置信的一步一步向湖心亭走去。
    “如是!如是!是你吗?真的是你!”
    猛地拉开帘子,钱谦益不可置信的惊喜叫嚷着,自从得势以来,他费尽心机的打探宋青书究竟将柳如是藏在何处,然而,却往往是一场空,他甚至都怀疑宋青书是得不到柳如是的心,辣手摧花了,怎么也没想到,居然在这么个节骨眼上,能再见到她!
    空灵的琴声亦是随着戛然而止,穿着一身儒生长袍,长发在背后束其,面如冠玉,柔美的女子魅力中夹杂着一股男子的英气,不是柳如是还是哪个?不过此时江南玉公子的那股子英气也是降低到了最低点,泪眼婆娑,猛地握住钱谦益的手,柳如是也是激动的点着头。
    “钱翁,是我,是如是!如是回来了!”
    “好,好!很好!”
    嘴颤抖的甚至已经说不出话来了,激动的连连点头,不能自已的钱谦益在柳如是的搀扶下,缓缓的在亭子边上坐了下。
    到了他们二人这个境界,已经是此时无声胜有声了,千言万语都化作了沉默,有的仅仅是相互依存着。
    可惜,现实永远是,残酷的,就在两人相互依靠着的时候,门口又传来了老仆钱忠急促的催促声。
    “老爷,不好了,总兵郑鸿奎的人马也溃了,溃兵在北城那儿放火抢掠,老爷,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这话终于惊醒了依偎在一起的千古情侣,终于将头抽出,柳如是无比坚定的用她含情脉脉眼神注视着钱谦益。
    “夫翁!此诚国难当头,妾料夫翁定不会苟活,以死明志,以身殉国!妾不才,出身低贱,蒙东翁垂青,实乃三生有幸!今妾特来寻夫翁,与夫翁同赴黄泉!还望夫翁不弃!”
    能陪着一个男人一起死,这个女人的爱也到了骨子里,可她这一句黄泉,明显让钱谦益又是禁不住浑身一个哆嗦,那股子浓郁的留恋之情再一次猛地撞击着他的心房。
    “怎么了?夫翁!”
    明显看到钱谦益脸色不对,柳如是又是关切的搀扶住了他胳膊,眼看着柳如是那柔情万种的眼神,赶紧将那股子怯懦深深藏了起来,扶着柱子,钱谦益也是咬牙猛地站了起来。
    “没事,我们走吧!”
    再一次,两人搀扶着到了充满软泥的池塘边上,低头看着绿油油的水,钱谦益明显又感觉到一股眩晕扑面而来,情不自禁,他又是稍稍向后退后了半步。面对着池塘,柳如是则是满面憧憬而郑重的双手合十,赧赧的像老天祈祷着。
    “信女柳荫,今与夫翁钱老同归九泉,以殉我大明列祖列宗!原天保佑,来生再伺我夫翁,以报今世之情!”
    “我们来吧!”
    拉着钱谦益的手,柳如是猛地就要向池塘冲去,谁知道忽然钱谦益仿佛触电了那样,猛地甩开了她的手,倒是晃得柳如是一个踉跄,差点没掉进去,一只绣鞋深深地陷入淤泥中,柳如是惊愕的回过头去。
    “夫翁,怎么了?”
    “等等!等等!”
    眩晕到了极致,钱谦益感觉自己脑袋里头都是嗡嗡作响,仿佛生怕掉下去那样,他居然哆嗦的蹲下了,看得柳如是急切的叫喊起来。
    “夫翁,您可是牧斋先生,身为宰辅,深受国恩,如此亡国之时,怎么能退缩软弱呢?”
    “让我静静!让我静静!”
    再一次尝试着站起来,在柳如是期待的目光中,钱谦益又是走到水边,可没等柳如是牵住他的手,老头子却是弯腰在水中用手又沾了一下,旋即再一次跟触电那样缩了回去。
    这一次,他在也没下来。
    “水太冷!水太冷!老夫不能跳!老夫不能跳啊!”
    摇着苍白的脸,踉跄退后中钱谦益甚至摔了一个屁墩,旋即又以与他年纪不相符的速度爬起,摇着头连连叫嚷着,转身竟然往前厅逃了去。
    “老爷!夫翁!老爷!”
    在背后,柳如是愕然的惊叫着,直到钱谦益的背影彻底消失在眼帘,终于,原本的柔情似水彻底冷淡去了,一种前所未有的鄙夷在这个江南才女的眼中浮现而出。
    “伪君子!”
    “小姐还要跳吗?”
    就在柳如是歇斯底里的将胸前项链扯下,猛地抛到墙上时候,背后,一声冷冷的声音却是猛地响起。
    蹲在院子角落看完了整场戏,黑暗中,一张朴实却冷漠的脸的从阴影中缓缓走出,龙江船厂以及应天纺织厂的总工会会长韩大虎冷漠的抱着胳膊,一股子嘲笑在他言语中隐隐透出。
    全部激情都散去了,柳如是变得几乎与他同样冷漠了。
    “宋帅是对的!是我柳隐瞎眼,看错了人!”
    “大帅还有任务,不能耽搁了,我们走吧!”
    和韩大虎一样裹起一件黑色的披风,沉默着,两人仿佛从来没有出现过那样,又是消失在了黑暗中。
    “如是!如是!”
    苍老的叫喊声里,十几个火把晃动着奔回了后花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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