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嘞!”阿烟碎步地跟在沈琢身后,磨道,“给我看看嘛看看, 沈大哥……”
    “当真没说什么。”
    沈琢无奈, 只得把怀里的信掏出来递给阿烟,还没片刻又抽了回去,话锋一转:“曹叔今日如何?”
    “还是老样子,整个人梦魇了一般。曹叔儿子真不是个东西,骗人钱就算了,还把家里的产业偷了去抵押,败家玩意!”
    “为今之计, 还是要先找到小曹。”
    前堂传来一阵嘈杂, 沈琢瞧了一眼便催着阿烟过去:“许是大元摘粽叶回来了, 快去帮忙。”
    “好。”
    鱼片下锅, 饱满的米粒混着雪白的鱼汤在锅中翻滚,散发出阵阵香气。沈琢将门轻轻关上,随后又看了一眼那信,心里已然有了一个主意。
    阿烟看着元白歌背上一摞手上两篮筐的碧绿,忍不住道:“你买这么多粽叶做什么?!咱们只有四个人,吃的完吗?”
    “沈大哥叫我买的,咱们吃不完可以卖啊。”
    她瞧了一眼周围,小声嘟囔道:“客人都没几个,还卖粽子呢?”
    阿烟把东西搬到后院,挪了个大的盆子用清水浸着,随后去厨房将客人的粥端过去。那客人一身素衣,腰间的玉佩却价值不菲,惹得阿烟不由自主地多看了几眼。
    客人感觉到她的目光,指着玉佩笑了笑:“喜欢?”
    阿烟摇摇头,不好意思道:“没见过这么好的物件。”
    以前在岑州也看过那些公子少爷们带玉佩,可却并没有这般毫无瑕疵,京城的富贵人家果然不能和地方相论。
    没想到那人却并未当回事,反而取下来放在桌上:“送你了。”
    “啊?!不不不,我随便说说的!”
    “不值几个钱,何至于让你连连后退。”男人朗声笑道,“你们馆子这粥不错,合我口味。”
    “京城好吃的这么多,难不成您每家都要送块玉佩吗?”
    “哈哈哈哈倒不是没有这种可能。”男子修长好看的指尖随意点着桌子,又吃了最后一口粥道,“你这粥还有么,我想带走。”
    “有,您要多少?”
    “十份。对了,让我见见你们老板,这总可以吧?”
    “当然可以!”
    阿烟喜道,连忙跑去后厨将沈琢拉了出来:“你们慢慢聊,我去盛粥。”
    “这小丫头风风火火的性格,我喜欢。”男子将目光投向沈琢,上下打量后眼睛微眯,“奇怪了。”
    “什么奇怪了?”
    “没事。在下姓萧,单名一个钰字,字玉成。”
    沈琢不由得多看了萧钰一眼,随后道:“沈琢。”
    “巧了,咱们名字挺有缘分。”萧钰脸上始终挂着淡淡的笑,“这鱼片粥嫩滑不腻,清淡爽口,鱼香四溢,着实合我胃口,不知沈老板可有兴趣接萧某的单?”
    沈琢眼睛微亮,有单接那自然是好的,说不定还能做成老顾客,一传十十传百以此作为推广。他坐下来让阿烟沏了壶茶:“萧…公子,不知要什么单?”
    “就这鱼片粥,”萧钰说着一顿,“若是日后在你这吃到合胃口的饭菜,只怕还要加上些。”
    沈琢大概猜到是做什么,就如同岑县修岑口码头那会儿送伙食,这萧钰应该也是这个意思。
    于是他问:“几人份,送到哪?何时送?”
    “约摸十人份。先每五日卯时送到泰安街宫门口,我可以多付一成的钱。”
    沈琢微微讶异,这居然是在宫里当差的大人,他行礼道:“原来是萧大人。”
    “在宫里是官,在你这确是客,不必多礼。可要先付定金?”
    “不必,有专门的账本,阿烟!”
    “诶!”阿烟拿出一本崭新的账簿,又将笔墨给沈琢备好,两人站在桌前,好半晌都没动。
    萧钰看出来了这俩应该是第一次经营生意,连如何下笔都不知,便笑着接过来:“我居然是沈老板头一单,这得留点凭据,以后若是发达了,沈老板可得给我点便宜价。”
    他说着便在纸格上落笔,随后又想起什么来,取下随身携带的玉佩递过去:“你是生人,皇宫盘查严格,又有别的人进进出出,难免费时间。你拿着我的玉佩,他们自会来接食盒,你们馆子只管送到便可,也免了你们的麻烦。”
    “谢萧大人。”
    素衣身影慢悠悠的离开山珍馆,临走前一脸满意。沈琢摩挲着手里的玉佩,恍惚间感觉有些熟悉。
    “沈大哥?”
    沈琢被阿烟一句话叫回神来。阿烟歪头看他:“沈大哥,你刚怎么不写啊,让人家笑话咱不识字了。”
    沈琢万年冷静的脸上终于浮现一丝裂痕,他微微窘迫道:“我的字难看,想等他走了再写。”
    没想到萧钰直接自己动手。
    算日子下来他已经两个月没练过字,也没翻过书几乎把霍遥教给他的东西给忘了个干净。
    说到霍遥,沈琢已经好些日子没见过他了,倒是裴四往这里来的勤,客人多时还能打下手。
    不知道他此刻在忙些什么。
    “下午我去莲田县一趟,你好好看着店和曹叔。”沈琢一顿,“蒋术若来,你便把大元叫醒。”
    “叫醒他?!他睡午觉跟猪一样!”
    “他不是去参加军营选拔了吗?怎么还有时间睡午觉?”
    “三天后的事去了,这几天大清早练刀,吵死了。”阿烟抗议道,又问,“沈大哥,你去莲田县做什么?”
    “看货。”
    莲田县位于京都西北方,出了街走两刻钟,约摸就到了。所谓莲田的名字,是有由于莲田县八成的地都是莲田而来。这小县傍水而生,大片莲田暴露在蓝天之下,紧挨着的荷叶像铺了一块碧毯,风一吹拂绿浪翻滚。
    沈琢撑着伞,那股眩晕感方才好些。年前刚来这个朝代,他时不时会有混沌无神的时候,像是魂魄离体失了对这副身躯的控制,年后这症状才好些,到如今已有四个月的安稳。
    今天他刚到这,就一阵天旋地转,胃里翻腾绞痛,差点没栽倒在地。
    他撑伞的手微微颤抖,脸色有些发白,路过的人不由得多看了他几眼。
    “沈老板?”
    面前忽然出现一个中年男子。男子肤色微深,似乎常年暴露在烈日之下,一双手满是细小的伤口。他身着粗布麻衣,朴素干净,眼里带着些疑惑:“是山珍馆的沈老板吗?”
    “你是……老马?”
    “是是是,我是老马。”老马憨笑起来,“老曹跟我说了您今天要来,远远就瞧见您,您没过来我还不敢认。”
    老马注意到沈琢的脸色,下意识抬头:“诶呦,是不是被这日头晒到了?渐渐入夏太阳大,要是没习惯的话可会晒出病症来。”
    “没事,我走太急了。”
    “走路来的呀?!不用这么着急,我今天都闲着。”
    沈琢跟在老马身后转上街,听着他的介绍:“我们这虽然地方小,可莲田确实数一数二的。几百年前咱们这也算是穷地方,是那时的皇帝陛下亲自带人勘察,在此种莲,才给了我们这儿的人一条路子。咱们走的是主街,这些巷子里的小道,您搁哪条走,最后都能到某个莲塘。”
    “说到莲塘,现在也只能瞧着些嫩苞,一点点颜色杵在荷叶底下。若是七八月来,就能看见满塘花色,可漂亮了!”
    “那里也有路?”
    “啊,您说那儿啊!那边是一片平地,不过我们莲田的人一般不去那。”
    池塘靠着一座,岸边种着一排杂七杂八的树,后头隐隐约约可见一条小路。沈琢收回目光,好笑道:“难不成那里还有什么豺狼虎豹?”
    “可不是。”老马迟疑了一会,越说越小声,“莲田县好歹也有过皇帝亲临,依山傍水也算是一块宝地。以前那些富家大户啊,总会在这买几处房产……”
    话未尽沈琢便猜到老马是什么意思,他微眯着眼道:“是墓地。”
    老马点点头,又有些唏嘘道:“葬在咱们这,几年都没曾见过人来祭祀,生前再富贵,死了那也是一场空。”
    “你们去过吗?”
    “当然去过。县令拨了银子,叮嘱我们每年好生打扫不得损坏。”老马看向沈琢,“沈老板难不成想去看看?”
    沈琢也不掩饰:“听你这么一说倒是有些好奇。”
    “要我说也别看了,坟都长一样不说,还晦气。”老马嘟囔两声。
    沈琢不再多问,两人又往前走了片刻,上了一叶小舟。湖面泛起涟漪,荷叶带着晶莹剔透的水珠在池塘里摇摆。老马扇了扇风,身上出了汗,他随手摘了朵荷叶抖了下,折去长茎往脑袋上盖。
    “沈老板打算进多少?您今年算来的早的,要是再晚些,可就被人订光了。”
    沈琢伸手拨了下立着的粉色花苞,想了想道:“一斤多少?”
    “市场价二十文,咱们第一次合作,给您十八,如何?”
    二十文已经算是高价,就算给他九成,沈琢算了算也有点亏,山珍馆刚起步,他不知道将来形势如何,也不敢打包票一定能赚回来。
    “再低三成,我多要五十斤,如何?”
    “不行不行,太低了,生意不是您这么做的!”老马摇摇头,“您可别不信,我这里的藕可不比江南那边的差。”
    “若我多要一百斤呢?”
    老马脸上有明显的动摇。
    “这样,您给我十五,我多要一百斤,外加五十斤莲子。”
    老马叹了一声,随后无奈道:“十六,不能再少了……我知道沈老板您的店刚开,但咱们这也有一家老小要养,这藕苗种下去长出来一年到头就指望着这点讨日子过活。”
    沈琢良心忽然就被刺了一下,总感觉自己是个坑老百姓的黑贩,随后又将这种想法抛之脑后。
    做生意的怎么会让自己亏,果然自己还是太嫩了,差点被老马影响。
    “行,就这么定。”沈琢一口答应下来,老马脸上虽露了几丝难色,不过片刻又消散不见。
    小舟穿过一片又一片莲塘,从东岸至西岸,老马沿途给沈琢讲了当地的风土人情,又介绍了些别的特色。沈琢明白他是什么意思,不过他不吃这套,只是应声时不时点头。
    西岸过去有几处荒废的草屋,不同于别处,这里田地也已经变得干旱,相比别处长到膝盖出的翠绿稻田,倒显得格外突兀。
    “十几年前京城兵变,他们一家从军,都死在战乱里,这田就一直没人作。”
    老马也并非今天就这一件事,小船靠了岸,两人约好明日签契的时间,便就此分开。沈琢不着急回去,便在附近转了一圈。相比京城中心的繁华热闹,莲田县地处偏僻,倒跟寻常县庄没什么两样,只是来往多了些奢华富贵的马车。
    沈琢走回东岸,顺着那条隐在草木后面的小路往前走,不一会儿便到达一处空旷地带,只见零零散散有几处孤坟,立于原野之上,似乎许久没有打理。
    这里的坟碑大多数都没有刻名,只有生于哪一年卒于哪一年,大多都是仁和年间的事,坟前贡品倒不少,糕点水果以及并未点火的香烛。他漫不经心地寻过去,终于在一棵柳树前停下。
    坟很旧,被这棵突兀的柳树遮了荫,像有自己的一番天地。与别处不同,墓碑上刻着主人的大名,生死详细,落款“上官”。
    正是沈琢生母江卓君的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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