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人好长生。
    才会修仙练仙。
    本横竖撇捺也逃不过“贪生怕死”四字。
    文殊春秋也是。
    他自认出身好、天赋佳,这些都是转世之时的气运,一出生便站在芸芸众生最顶端的,怕真是修了几辈子的福分,一世乞丐一世王,文殊春秋算算觉得自己至少当了十辈子乞丐。
    他兢兢业业修了几百年的仙,看起来风流倜傥出尘逸绝,俨然是一代宗师风范,最后修出的狗屁结论是——他真的不想死。
    看开生死、人间虚妄什么的,文殊春秋自个儿是经常对晚辈说起的,可惜他老人家自己是半点不信的。
    死是什么。
    是虚无是尘埃,从万物之顶坠到万物之下,文殊春秋钻研了几百年,一拍大腿,觉得怎么想都觉得很他大爷的不划算。
    没人想死。
    这世道上成仙的人,从前往后数,上下几百年,那就是零。
    说来好笑,明明这世上根本没有成仙之道,可是这么多年来依然无数人前仆后继在修仙。m.81812.com
    真是奇了怪了,好似冥冥之中什么东西阻拦着一样,这么千年来,竟然也没人问起,为什么一个成不了仙的世界里,所有人依然如同受什么牵引一般地在闷头修仙。
    文殊春秋骨子里是有些离经叛道的,他钻研古书研究史册,愣是没研究出点什么来,最古怪的是,连修仙之术的来源他都寻不到什么痕迹。
    问祖宗,祖宗不懂,问师父,师父不解。
    彷佛这是一件理所当然又毛骨悚然的事。
    而这几百年来,离仙这个字最近的,不是旁人,只有相折棠。
    可即便是他,也好似离那个破除生死的极限遥遥无期。
    文殊春秋等了几百年,终于发现自己已经无法等了,他相信如今随行的天女童都与他感同身受。
    他们的大限已至。
    而他们都是经历过上一代仙楼的人。
    仙楼看似吸纳所有人,却只成就新人。
    犹记得那年意气风发,他在仙楼之后一跃成为世间十大新顶,堪称天选之子,前辈们的陨落他并无什么感怀,甚至于施施然觉得不过是这些老家伙们大限已至,理当如此而已。
    如今换成了他,心中滋味着实千变万化,皆化不出个惆怅与不甘心去。
    所以本来今日他心情便颇为苦涩。
    成就大生亦或是葬于大道,这是一场赌啊。
    好在今日相折棠这厮,格外地轻浮狂妄,竟然让他心思好上了两分。
    可是也就是这么两分而已。
    文殊春秋万万是想不到,上一次的仙楼与这一次的仙楼,是天与地的区别。
    他是第三个进去的,第一个进去的当然是那位今日狂到没边的,第二个倒是也有趣,是靠着秋水剪影渡过去的天女童。
    第三个便是文殊春秋,走前他还同谢赫打了个招呼,强装惬意地一折纸扇。
    踏过仙楼那红漆的门槛,文殊春秋闻到了一丝血气。
    这对于他们这些当代的老不死说,那是家常便饭的事儿。
    那时候文殊春秋从不觉得自己会踏入地狱。
    可事实上,等到他看清面前的景象,发觉自己半点气息都调不动的时候,早已经已经晚了。
    很晚很晚,晚得没有一丝退路。
    又或许,他自己也明白,从一开始的时候,就是没有退路的。
    只是他最没想到的是,当年成就他们的仙楼,在他们眼中高不可攀穷极妙要的仙楼,这一次对待他们时会丑恶得这样□□和纯粹,正如同……几百年前它对待上一批旧人一样。
    血气的来源完全出乎他的意料。
    仙楼的内部并不像几百年前他们进入的那样,是座无穷无尽的高塔。
    而是一个纯黑色的六角房间。
    天女童正坐在其中一侧,她切开了手腕在放血。
    血色从她的手腕上滴滴滴地落下来,与她分外苍白的肤色对比,相易则盘坐在她身后发呆,面容沉重,似是完全没有在意他的来到。
    ……她疯了?
    然而文殊春秋很快就明白了原因,因为下一刻他全身的血液都开始完全没有理由地沸腾起来,痛得他浑身颤抖,沉思片刻,望见天女童好转的眉宇,文殊春秋很快也从手腕上割开了一个小口放血。
    血色一流,全身霎时冷了下来,舒服许多。
    说来也怪,那血液沸腾得极快如同燃烧起来一般,灼烧全身疼痛难忍,但一放点血就凉下来了,文殊春秋捂住血口,还没来得及思索他们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谢赫也进来了。
    几乎是一模一样的事情,谢赫进来面容诧异之后一琢磨,也是选择了放血。
    随后他们四人都诡异地沉默了下来,似乎谁都不晓得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最后还是唯一的女性天女童先开的口。
    “这和从前不一样。”
    虽然是说了一句废话。
    文殊春秋的口舌干了下来,仙楼之内是无法使用术法的,这让他觉得自己颇为脆弱,彷佛风一吹就要折。
    “难怪……上次我们登塔的时候,并未遇到那些前辈们。”
    原来不同的人,进入仙塔后是不一样的地方。
    谢赫不比文殊春秋那般文绉绉,他脸色敦厚而难看,“那便是要我们先寻求破解此间之法了,不过料由我们四人一起,定然是不难的,我先起身看看此处。”
    还挺乐观。
    但是显然另外几人都很不乐观,文殊春秋沉默了下来,若是此处真如此好破解,当年那些前辈为什么自始至终都没有出现,随即陨落……就彷佛,被这仙楼直接吞噬了一般。
    “估计不行。”
    开口的是相易。
    虽然都觉得惴惴不安,但是真要让他们下定论盖棺他们前路渺茫又都是不愿意的,谁愿意从心底就断绝自己的生机呢。
    只有相易开了口。
    他一开口,就是石破天惊的一句。
    “还没注意到吗,哎三位老弟,我们都要死在这儿了,看看脚下。”
    文殊春秋心里一冷,用星盘卜命算卦了一辈子的他自然觉得此间诡异难当,但是相易这一句话,还是让他心里更冷了三分。
    注意到什么?
    三人齐齐望向脚下。
    地上有纹路。
    刚才放出的血液顺着纹路慢慢地滑落下去,最后凝成了一道古朴而玄异的咒法。
    一共三道,一人脚下一道。
    不对,三道,文殊春秋抬起头,勐然间发现相易没有放血。
    他顶着浑身血液沸腾的痛楚在这里同他们说话?
    相易像是发现了他的惊诧,摇了摇头,在一片晦暗中展出一抹发光的笑意,“……这就是吃苦的好处了,这点痛我还受得住。”
    天女童声音颤了颤。
    “我见过这种符。”
    她这么一说,文殊春秋也开始觉得熟悉起来。
    等到他认出的时候,文殊春秋全身软了下去,咒印用他的血深深地结在了他的身上,慢慢开始蚕食他的身体。
    相易脱去了方才在外面的轻浮和狂妄,慢条斯理地低着头,当然也可能是因为疼痛作祟,血色还在他的血管中燃烧着。
    “文殊春秋,你还记得你哥哥是死在仙楼里吗。”
    文殊春秋喉咙顿了顿,“我记得。”
    天女童颓然地俯下身,竟然痴痴地笑了,“当年死在仙楼的天女氏的是我的母亲。”
    谢赫转了转眼珠,这里只有他和相易是野路子上来的,没家族庇佑,“什么意思?”
    相易盘腿坐着,托着下巴,兀然有几分孩子气,同文殊春秋和天女童瞬间枯萎绝望的神色迥然不同。
    “意思就是,上次我们能在仙楼中登顶之后功力横涨,是因为那次也有人用血色触动了这个咒印。”
    文殊春秋摸上腰间的一块玉佩,那是他的兄长文殊一笑曾经赠与他的。
    “是献祭。”
    天女童哑声接道,“上一次被献祭的是他们,这一次,是我们。”
    这里哪有仙楼,哪有仙道。
    只有无穷无尽的绝望轮回。
    全是世上的谎言。
    与其是对将死的惧意,文殊春秋更多的是茫然不解,和道心的崩塌。
    “就是这样……就是这样?那仙呢,成仙之路呢,世上永远无仙,又为何要修仙?!”
    竟然就是这样。
    竟然就是这样……可笑得让他有些想吐。
    “世上有仙。”
    相易忽然笑道。
    “马上就会有了,而这一次,只会成就一个仙。”
    “说来也是真好笑,”他低下头掰手指数自己想死的次数,“我想死的时候总是死不掉,这回难得不想死了,又不得不死了。”
    文殊春秋涩着嗓子看他,“你没有放血,你有生机。”
    相易抬起眼皮看他,“我没有。”
    “为什么?”
    相易道,“因为我知道出去的办法。”
    随后文殊春秋便眼睁睁地看见相易一剑刺胸,破了自己内灵。
    “仙楼不认人,它认的是修为,废除这一身修为,就可以下去同他们一块了。”
    还真是话音刚落修为刚废,他身形就不见了。
    文殊春秋低头看自己。
    死,或者废。
    其实没什么区别,一旦被废,他们这样大限已到的人,离死也没几步路了。
    更何况这咒法已经不可能在仙楼中解掉了。
    既然都是死。
    天女童咬了咬唇,“我不会废的。”
    谢赫仰头一啸,“至少让我打一架啊。”
    尊严这种东西,没什么意义,可就是放不下去。
    人总是会死在这种事上啊。
    文殊春秋手指撑住额角,“在下谋算一生,未曾想到要与三位挚友一同消道。”
    人间多可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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