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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嘴唇薄而不瘦, 透而不润, 唇线中央带着红, 有点像沁了一角胭脂的干花,一路晕开去。
    他哼调子的时候嘴巴边带了个微卷的弧度,有些软,似笑非笑的,一翕一动间又变了, 成了另一个冷淡疏离的样儿,看也看不出来那到底是什么味道,随性到难以捉摸。
    特别地……特别地让人想碰碰。
    男人顺手撩了一把身后的雪白发尾, 正要把从天街快死鹰脸上扒下来的面具戴上, 却察觉到了这道微不可觉的目光, 那一指头宽的缝隙里斜进来了他眼眸一霎。
    人世间的一霎有长有短, 而这一霎,她觉得能折一个甲子的光出来。
    洒她满满一目的清水碎星。
    “哟,”男人眯起眼睛, 冲那指头缝隙里的女孩子笑了一下, “喏,送你了。”
    阿意没听明白他的话,但是好歹缓过神来了, 红着一边的脸, 伸手把缝隙打开小声道, “你……真是天下第一的仙师?”
    相大仙老脸向来是不要的, 从不懂“谦虚”二字是怎么个写法,笑眯眯地朝她飞了那张狐狸面具过去,“那可不。”
    女孩恍恍惚惚地接过那狐狸面具,不知道该说什么,脑子里好像依然跟被抢劫了一样空荡荡的,下意识问道,“给我干什么啊。”
    “和你有缘嘛,我相某人呢生性大方。”
    相易披上天街快死鹰的衣服,瞥了一眼,那快死鹰长得约莫三四十岁,他没见过,他的目光很快飞快地掠过领子上刻的那个“阆”字,眼中晦暗难明。
    他换上鹰脸面具,朝这小姑娘轻声告了一声别,“走了。”
    阿意刚张了张嘴,还来不及说话,他飞足点了两下墙,跟缕烟儿似的没了。
    ……什么呀。
    楼上的太爷爷还在扇蒲扇,晃晃悠悠地往下问到,“阿意啊,到底怎么了?”
    阿意呼了口气,摸着手上的狐狸面具,喃喃道,“太爷爷啊,我见到神仙啦。”
    虽说好像是个不怎么正经的神仙,脑子也不知道到底有没有病。
    但是,长得倒是真神仙。
    晚霞已经散落下去,当天边最后一道孤鸿掠过,拉出脉脉星河长夜。
    天上白玉京,五城十二楼,还真是全用白玉灵石雕起来,所以无论什么时候这座仙京洒满了贵不可言的柔光,哪怕是夜里,无烛火也明照一方。
    白玉京只有冬季,所以种都是梅,且多半是红梅,与白玉壁交相辉映,一眼望去,白玉京就像是拿乱雪和胭脂堆出来,美得神乎其技。
    五座城池最外,十二楼次之,而正中央用一条弱水莲花渠隔着从不熄灯火的小长明殿。
    而小长明殿上,就居住着那名不在红尘中,声名更胜红尘的小长明仙——相折棠。
    倘若这世间真有什么称得上仙境,白玉京还的确是当仁不让。
    谢阆风站在最高的阆风楼上,周身绕着凛凛的夜风,明明白玉京外还是六月的天气,这里面却骤然进了冬,冷得很,他却只穿了一身玄色单衣,立在最高的阁楼上,一双冷冷的眼远远眺望着远方灯火辉煌的小长明殿。
    旁边一道黑影悄无声息地飘落,“大人,他说……想见您。”
    谢阆风把玩着中指上的一枚雪玉戒,淡淡道,“见我做什么,让他好好在里面待着。”
    黑影迟疑道,“他说,他害怕。”
    谢阆风的眼珠子还注视着他的戒指,轻声喃道,“怕什么,怕真的相折棠回来抹了他的脖子吗。”
    黑影沉默,似是默认了。
    谢阆风是个英俊得过分的男人,还很有品位,眉鼻之间若壁石高悬,他似是嗤笑了一声,眼眸中压着广袤的夜,“那他当年就不会应得这么干脆。”
    他朝身后的黑影挥了挥手,径直往前走,“你继续看着他吧,免得又出什么幺蛾子。”
    阆风楼的长廊上种满了赤红的梅,他随手折了一枝下来,细细地观赏起来,偶有余光望望外面的光景,目光沉沉不知道在思索什么。
    还来不及寂静片刻,楼的尽头忽然一现。
    月色和白璧下,露出张堪称瑰丽的脸来,裹着一袭白衣,溶溶雪色,身形清瘦。
    明明艳得流光,唇边映出晚霞天似的,眉宇却冷淡地凝着霜。
    谢阆风叹了口气,也冷淡淡地回望他,“还没闹够吗,真要闹得全白玉京都知道你是个假货?”
    但两人目光交合的电光火石之间,谢阆风没由来得眉间猛蹙,声音一哑,“你——”
    相易已经脱了那条扒来的黑衫,和着那鹰脸面具随手往旁边一扔,目光垂下,“是吧,我也觉得,假货就是假货,当了一百年也成不了真的。”
    “谢阆风,”相易微微歪过头,“你是唯一一个我觉得骂你王八蛋算王八可怜的。”
    看这人刻薄得独一无二,一听就知道是谁。
    风一动,谢阆风肩上的发也微微吹动,楼上的影和月色的光在他目光中交集,最后都聚在那张瑰丽却锋利的脸上。
    “你回来了。”这一声叹息终究尘埃落定。
    相易道,“怎么着,很失望啊。”
    谢阆风深深地凝望着他,负手道,“谢阆风从不曾愧对天地。”
    相易气笑了,“牛逼,能把忘恩负义做得这么彻底,好一句不曾愧对天地——”
    谢阆风又道,“我不愧对天地,却确实愧对于你。”
    相易拔出他身侧的剑,剑刃在月色中淌下雪白的水,“我的七骨三筋呢。”
    谢阆风伸手,慢慢拔出他的刀,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反而答非所问道,“你的剑不是什么好剑。”
    他的刀由鬼才刀师公输飞鱼所造,名刀·天不斩,刀鞘系红丝翡翠,刀刃极简,四尺长二寸宽,刃锋似蝉翼,曾压在东无雪海下淬炼百年,号称斩天下所有能斩之物,天榜名刀卷排名第三。
    “还行吧,”相易冲他甜丝丝一笑,抬起眼皮,惊起一霜秋水,“杀你够了。”
    天际一瞬流光,片刻间两道风贴着彼此的脸过去。
    名刀和废剑“呲呤”一声架在一处,两人的目光贴得更近,隔着冷冰冰的刀刃剑锋,不过三寸之间。
    这一招过得很快,两人心中却有了定数。
    相大仙不太开心,但又在意料之中。
    杀不了。
    谢阆风忽然感慨道,“好久不见,折棠。”
    他很多年没有离他那么近了,假的的确是假的,造不出真的这股子惊天动地颠倒众生的气质来。
    相易看着他,觉得这人还是百年如一日的英俊虚伪,“再问一句,我的七骨三筋呢。”
    “东极天渊,我埋在了那里,”谢阆风的眼睛锐利得像鹰,沉沉得藏着什么,“但我不能还给你。”
    相易懒得和他废话,收剑转身,“好,我自己去拿。”
    谢阆风抬眉,“东极天渊,只有死人才能进去。”
    相易回头看他,侧过的瞳里拧碎了半池子的碎星,“行啊,那你有本事杀了我吗?”
    “没人会杀你,”谢阆风动了动喉咙,“相折棠,你是天下第一人,没人舍得杀你,纵然是百年前,我们都没舍得杀你!”
    “是啊,”相易耸了耸肩,“也就扒了我的骨头和筋,把我压在一座塔里一百年嘛。”
    谢阆风垂目。
    “无情道总要有一个人去修,这世上登顶的只有一人,东魔主一劫将至,为了天下苍生,你为什么不能去修无情道?”
    相易原本压了火下去,一回剑又悬在了谢阆风的刀尖上,划出一道冷厉厉的光和血。
    谢阆风见风吹过他的额头,露出三点炽烈红印。
    “那你他妈怎么不去修。”
    谢阆风道,“我若是有这个资质,我去修也无妨。”
    相易死死地盯着他,“是吗,然后我也逼死你的至亲至爱,你就高兴了?”
    谢阆风一顿,望着那三道红印长叹一声,“你已经入魔了。”
    “对,一百年前我就没救了,”相易看着他,无所谓地笑了笑,他嘴角弯起来像是念古人情诗一样温柔,“天下苍生也已经没救了,恭喜啊,谢楼主。”
    “你不用对我有什么指望了,天下苍生我不会去救,逼死珩图的人,我一个不会放过。”
    相易收回剑,背影像一道单薄的弦月。
    “放心大胆地来杀我吧,只要你有这个本事。”
    也不问问人家愿不愿意,花也都是有脾气的好不好?
    纵观整个春江花月夜,堪称品味高雅,来往多半是顶上的贵族仙修,三六九等分明,底下的姑娘想往上爬,顶上的姑娘也不懈怠,个个都是敬业又有追求的,做妓院做成这个样子,也是一种本事,况且这里的姑娘不是没落的贵族后裔,便是棋琴书画样样精通,若只有一张脸,在这里可不够用。
    当然,你要是有张能登上天榜美人卷的脸,也是可以的,你就是坐在那儿什么也不干,也有人给你铺天盖地抢着来送钱。
    可见这世道上人人都很努力,即使混不下去要做双腿趴开的买卖也都是不一定容易。
    步月龄在自己的房间里听了一夜旁边的淫/声浪/语,无论是靠右边睡一些还是靠左边睡一些,一直都有人奋力耕耘,你哭我喊,好似两人有不共戴天的血海深仇。
    直到天边泛起了鱼肚白,才渐渐停息下来。
    偏偏他习惯了早起,这下也睡不着了,叹了口气,披了件外衫便打算出去走走。
    萧疏清朗,猊金烟寂,地上还散落着昨夜的酒香胭脂色。
    骄奢淫逸那也是要休歇的,清晨这种时候人总是寥寥,这里的人都习惯了今朝有酒今朝醉,没谁会想不开会在这个点离开温香软玉和被窝,其惨烈程度堪比挖人祖坟。
    除了几个打瞌睡的侍从,步月龄放眼望去没见一个人影,索性将目光放在春江花月夜里的亭台宇楼上,向那边走去。
    这匠工定然是一等一的宗师,纵然是放在西猊皇宫里,也算是很不错了,江南和西北差距斐然,更有委婉韵味些。
    少年人披一身霁蓝色,手持一把银鞘佩剑,有些鬼鬼祟祟地走到附近的一个亭子,底下的池鲤习惯了被人喂食,纷纷靠了过来,卷起波光细碎,稠红娇艳。
    他拔出剑鞘,剑刃清澈如水。
    一招一式,克己复礼,也不记得是什么时候开始他坚持日日早起练剑,招式早就浑然于心。
    一炷香后,他收剑入鞘,方才远远地好像看见了个人影,毕竟是在妓馆……他不太想让别人看见。
    正想回去,他刚刚迈出两步,亭檐上忽然倒挂出了一个白发青面獠牙鬼。
    “吓!”
    步月龄,“……”
    幼、稚、鬼。
    当别人都是傻子,换个面具难道认不出你了?
    “咦,”没有达到预期的效果相易有点惊讶,他从亭檐上跳了下来,上下左右打量了步月龄一番,“练剑啊?”
    步月龄脸色微红,似是有些窘迫,“让开。”
    “让什么让开啊,”相易身子前倾,这次这个青面獠牙的新面具比上一个福神看起来更渗人,那鼻子长得能下地刨草,两根劣质的白牙快捅到脑门上了,“练剑就练剑嘛,不好意思什么,怎么昨晚睡得不安好?也是,这种销魂蚀骨的美人窟,你要是一个人,想要睡得舒舒服服可真是难上加难。”
    步月龄瞅了他一眼,正想着怎么怼回去,忽然发现这人可终于把那件破烂如乞丐的白麻袋脱下了,换了一条青色束衣,兀地一扫之前颓然疯癫的气质,竟然还……还怪好看的?
    这人身材好,步月龄今年十六,个子还没完全长开,矮了他半头,不过这人便是立在人群中也应当是个鹤立鸡群的高个,颀长且瘦,偏偏瘦得好看有骨韵。
    束了腰带,一眼望去,那腿长得跟拔过似的,不要钱得长,颇有属意风流之味。
    他一定是眼瞎了。
    说完却又忍不住偷偷瞄了一眼,竟然有点羡慕。
    正瞄着,忽然余光便瞥到了他的脚上那双鞋,款式是极普通的白软底黑布鞋,露出半截伶仃清瘦的脚脖子,接连一段白皙的脚背。
    这应该是双新鞋,鞋面没有落过尘,鞋底却沾了不少泥。
    春江花月夜的园子不像是会有这种杂泥,步月龄向来过目不忘,一时把要怼回去的话忘了,“你出去了一夜?”
    相易支支吾吾道,“出去找了点乐子。”
    呵,恬不知耻寡廉好色,步月龄如此这般腹诽了他一遍,又给这人多安了几条罪名,刚抬腿要走,便见这人不知道用了个什么样的身法,侧步从他身边眨眼而过,片刻之间,眼前一花。
    他一愣,迎面一道清光似水,乍然点破天色。
    “哟,”相易抽了他的剑,在日色下挽了一个剑花的来回,翻来覆去地看,“这剑不错。”
    剑的确是好剑,刃劈发丝,步月龄出生西猊皇族,自然从小到大都有不少的好东西。
    他皱起眉头,“还给我。”
    相易面具下的声音带笑,“哎,你这小子真是没眼光,竖起你的耳朵尖儿,咳,听好了,在你面前这位可是七海十四州天榜上赫赫有名的剑圣,你现在求我我还可以大发慈悲,给你甩一把看看。”
    “哦,”步月龄不为所动,“那我还是相折棠再世呢。”
    相易,“……你要不要脸?”瞎吹牛可以,他可还没死呢。
    “相易,”他头一次正正经经地喊这人的名字,“这是双生令上刻下的你,这是你的本名,没错吧?”
    “没大没小,”相易清了清嗓子,“既然要入我深深深,那就要改口叫掌门师尊。”
    步月龄神情凝滞了一下,一时忘了这茬,又不肯喊,道,“你哪里有半点掌门师尊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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