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冰冷的清晨庭院之中。
    琥珀再一次见到了郭守缺。
    他背对着琥珀,还残存着中年的模样,正在旁若无人的低声哼唱着什么。
    在褪去上衣之后,上身已然赤裸。后背精壮的肌肉展露在清晨的天光之下,那是充沛生命所带来的活力。
    但是,在那看似健康的肤色之下,涌动的确实灰黑的色彩。异常的肌理和肺腑在那一具躯壳之下搏动着,散发非人的气息。
    就这样,郭守缺挽起裤脚,一步步向前,跨入齐腰深的水中,一直到冰冷的湖水淹没了腹部,他抬起双手,舀起冰冷的水滴,撒在自己的面目和身躯之上。
    仔细的清洗着自己的身体。
    最后,双手合十,闭上了眼睛。
    明明是背对着自己,可是琥珀却能够感觉到……那个人在微笑,正在无比满足,无比感激的微笑着。
    琥珀静静的伫立在远处,许久,直到郭守缺再度睁开眼瞳,才好奇的发问,“你在做什么?”
    郭守缺低下头,端详着荡漾的湖水,许久,平静的回应:“敬神。”
    敬神。
    一个恶魔一样的老人,在如此庄严和郑重的,祭拜神灵。
    这世上再没有比这更加突兀和滑稽的事情了。
    琥珀嗤笑:“你竟然会期待这世上存在的那几位神明对你降下垂怜?”
    “琥珀,东夏人所敬畏的,并不是那种有形的东西——因为有形必朽,不可长存。”
    郭守缺撩起湖水,清洗着双臂和泛起丝丝斑白的长发,表情宁静的简直不像是他自己,轻声述说,“真正自亘古延续而来的,唯有不可揣测的天意。
    我由衷的对它,表示欣喜与感激。”
    他说:“因为它回应我了。”
    这样说话的时候,郭守缺就露出了笑容,就好像是……得到了幸福那样。
    无比的安宁。
    十四岁那一年开始,每天早上五点钟之前起床,沐浴更衣,虔心祈祷,并对那高妙而神秘的命运,由衷的献上感激。
    这样虔诚的礼敬,不曾有过一日的间断。
    今天依旧在钻研厨艺,今天依旧在进步,真是太好了!
    纵然坎坷和艰难,可在漫长的人生之中,郭守缺从来没有后悔过哪怕一秒钟。
    哪怕众叛亲离,哪怕沉疴不愈,哪怕现在的每一次呼吸都能够感觉到灵魂里传来的刺痛,可这样人生,实在是太幸福了!
    久违的,郭守缺感受到……心潮澎湃!
    自从一百六十岁之后,再没有如此迫不及待的渴望!
    想要去蹂躏自己的对手。
    彻底的将她击溃,夺取胜利,洒下阴影,赠与嘲笑和伤痕,收获挫败的神情和憎恨的眼神……她会痛苦吗?她会不甘吗?她难道还能够保持自信吗?还能够拥有那样坚定到令人嫉妒的眼神吗?还能够露出那种宛如圣灵一样无暇的笑容吗?
    只是想到这一点,郭守缺就兴奋的不可自抑!
    如是祈祷着,他的神情就越发的庄严殊胜。
    宛如圣灵。
    琥珀端详着他虔诚的样子,只感觉到一阵荒谬:“郭守缺,你竟然会祈祷自己的胜利吗?”
    “不,我在祈祷,太阳快些升起。”
    郭守缺幸福的微笑着,抬起手,指向了天空。
    “看啊,琥珀。”
    他说,“我的神回应我了。”
    伴随着他的话语,就在天穹之上,有庞大的日轮缓缓升起。那一团烈光在暴虐的回旋之中跳出了地平线的引力,渐渐的上升,一点点的,占据天和地的主轴。
    可是,依旧慢的让人心生厌弃,让人等之不及。
    快点吧,太阳啊!
    请你,照耀我吧!
    洒下你怜悯的阳光,照耀我,照耀我老朽的残躯,去见证这所剩无几的美好时光——你是如此的短暂,离去时那么迅速,到来时又何妨匆忙?
    在湖水之中,那祈祷的男人眯起眼睛,沐浴着天空中落下的阳光。
    大笑。
    快乐的唱起了歌来!
    仿佛得闻妙谛真解,有枯萎的莲花在池中悄然盛开,纯白的花瓣招展,馥郁而贪婪的芬芳扩散,萦绕万丈红尘。
    .
    .
    当黑暗的大门在自己面前再度开启的时候,槐诗觉得自己在一步步的走进地狱。
    扑面而来的并不是寒风,双目所见的更是与以前无二的景象,一步步向前迈出时所感受到的乃是和平常一样镇定的心情。
    可是却难以压制那样不安的预兆,也无法想象,赛场之上等待着自己的,究竟是怎么样的敌人。
    就连正午的烈日都在渐渐失去温度。
    越是向下,就越是能够感受到这一种深入骨髓异常感。
    当最后的大门开启之后,凝固的空气和场景便展露在眼前。
    一片寂静的看台之中没有人说话,哪怕几乎快要坐满,所有人或是神情阴沉,或是一片不安,只有隐约的哼唱从赛场之中传来。
    “好慢啊,怀纸小姐。”
    郭守缺耸肩,摊开手:“我等的花儿都谢了。”
    “……”
    愕然中,槐诗竟然不知道怎么接这么老的梗,只想叹息:“老人就不要勉强自己跟上潮流了好么,大家下次一起上网冲浪吧。”
    台上的郭守缺微笑着,镇定自若,毫无任何凶戾的气息。
    慈眉善目,如此安详。
    宛如看破世间的高僧那样,无欲无求,只有那一双眼睛中的黑暗越发浓厚,像是洞破一切伪装。
    看向槐诗。
    最后,看向了他手中巨大的材料箱。
    几乎放平了之后依旧如此巨大,竖起来的话恐怕就有一整个人那么高。
    “看起来,带了不少东西啊,需要我帮忙搬运一下么?”
    “不必了,老胳膊老腿儿了,闪了多不好啊。”
    槐诗跨上台阶,一步步的,向着郭守缺走出,放下了手中的箱子。
    回过头看向台下的时候,就看到琥珀平静的眼瞳,还有厨魔们或是厌恶或是不快,或是充满期待的复杂神情。
    郭守缺满意的颔首,“看啊,大家都很期待,不要让他们久等。”
    “不,我觉得他们只是期待你的败亡而已。”
    怀纸小姐微微一笑,抬头,看向了高台之上:“今天那里没有人吗?”
    “我不喜欢有人站在太高的地方评头论足,所以,就让他们坐的靠下一点……两位使者都是善于倾听意见的人,从善如流。”
    郭守缺回头,看了一眼赛场之下的两位公卿。
    一个面色如土,一个神情铁青。
    但没有个人发出反对的声音。
    “可以宣布开始了。”
    郭守缺体贴的提醒道。
    面色如土的那个哆嗦了一下,张口,结结巴巴的开始重新吟诵那些没人会在意的条令。脸色铁青的那个敲响了旁边的钟。
    这一副驯服如狗的姿态,让槐诗忍不住怀疑:这老头儿跋扈成这种样子……难道早餐的时候给他们做了肉饼吃?
    但不论如何,在钟声的清脆的声音里,在上皇的使者见证之下……最后的厨魔对决就这样毫无排场的开始了。
    “我们谁先来?”
    槐诗问道,伸手,从口袋里掏出了几个买了饮料剩下的瀛洲硬币,抛了抛,提议道:“要猜硬币么?”
    “好啊。”
    郭守缺点头,笑容依旧和煦,没有丝毫的反对。
    “我要花。”他说。
    “那我要字吧。”
    槐诗想了一下,抬起手,随意的将手中的硬币抛出。
    近乎凝固的时光里,只有硬币缓缓向上升腾,穿过了两人的视线,爬升到了顶峰,悬停了一瞬,在空气中映照出一丝微弱的铁光,向下坠落。
    依旧如此的令人焦躁。
    在那缓慢的翻转里,向下坠落。
    直到清脆的一声迸发,迅速的旋转和嗡嗡声中,震动的硬币在桌面上恢复了平静。落针可闻的寂静里,所有人都抬起头,望向桌子上的结果。
    只有槐诗,凝视着郭守缺的眼睛。
    不解。
    自始至终,这个老家伙都好像没有动手的想法,就好像……放任一样,不曾有任何举动。
    当结果出现的时候,反而眉开眼笑,表露出发自内心的欢欣。
    哪怕最后赢的是槐诗!
    硬币上面的那一面,是字……
    槐诗低头,看着硬币所浮现出的结果,哪怕是已经占据了先手,却无法感受到任何的轻松。
    “真好啊,怀纸小姐,我为你感到高兴,你不会在回合没有开始的时候就被击溃……”郭守缺鼓掌,愉快的大笑出声:“果然,运气站在我这一边啊!”
    那样得意的神采,实在是让人怒火中烧。
    “没必要再一开始就破坏对手的对决体验吧,郭老前辈。”槐诗抬起眼睛看过去:“你应该知道,如果要比对线的话,我倒是比厨艺要更有信心一些。”
    “诚然如此,怀纸小姐实在是劲敌呀。”
    郭守缺由衷的感慨:“不过,刚刚可是老朽发自肺腑的话啊,我可是十分想要见到怀纸小姐作为对手在赛场上活跃的影子呢!宛如传说中来自金宫的女武神那样刚毅又艳丽的姿态,实在是,令人心折!”
    话虽然这么说,但很可惜,槐诗一个字儿都不信。
    进入比赛状态的郭守缺有多么卑鄙和下流他可是早已经有所体会,怎么可能着了他的道?哪怕是这老东西下一瞬间拿出拿自己的脸P图P出来的裸照,槐诗的内心都不会有任何波动和诧异。
    节操这种东西,实在不是人人都有。
    但是工作,还是得继续。
    槐诗拧开矿泉水的瓶子,将一桶又一桶巨大的纯净水,倒进了锅里,打开了火,然后在材料箱里翻了翻,找出了一个被几层过滤袋包裹的严严实实的小包,随意的抛入了锅里,盖上了盖子。
    “这是……要炖汤么?”郭守缺挑起眉头,怪笑:“消耗战这就开始了吗?无所谓,三个小时,五个小时,哪怕是一天一夜我也会等你的,怀纸小姐,老朽的内心对你可是一片火热呀!”
    “别想多,只不过是对接下来会用的食材进行预处理而已。”
    槐诗瞥了他一眼:“接下来才是这一回合要用的食材。”
    材料箱终于打开了。
    就在众目睽睽之下,他伸手,探入其中所附带的水箱里。从其中取出的,乃是一尾活蹦乱跳的……
    “龙河豚!?”
    有人愕然失声,反复端详着那一条河豚身上酷似鳞片的斑纹,还有那熟悉的气息。难以置信的回头,看向坐在最后面那个神情阴沉的地狱厨魔。
    怀纸素子第一轮厨魔对决的对手,来自边境·黄泉比良坂,百年老店‘三途’的主厨大将——深津庆!
    同时,也是全世界唯一一个能够拿出龙河豚的男人……
    “看我干什么?”
    深津抬起那一张苍白的面孔,漠然的反问:“我早就看那老家伙不爽了,不行吗?”
    这话确实有道理。
    如果他眼眶上没有紫色的淤青的话,那就显的更真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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