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月见不置可否,目光转淡。
    日光砸入密林的重影,笼罩在青年的一袭白衣之上,更添温润清绝。他在那方台下立着,乌发玉冠,与世无争,超然物外。
    在会操开始之前,冼明州龙行虎步,至苏探微面前,叫住了这个作太医装束的男子,“冼明州眼拙,未知尊驾是——”
    一个会射术的太医,并不多见,冼明州疑心他并非在太医院供职。
    然而对方一句话打断了自己的幻想。
    “太医院,苏探微。”
    冼明州惊讶:“苏太医,你也会骑射?”
    瞧着面前之人,弱不禁风的模样,只怕这副衣袍之下只有二两骨,比那安国公不遑多让,实难令人相信,他会是一个箭术高手。
    苏探微扬唇微笑:“君子六艺,只是略通一二。”
    冼明州倒毫不失望:“实不相瞒,冼某人在碎叶城驻守两年里,未曾一见苏太医这样精于骑射的人物,今日大狩,冼某技痒,不知可否向苏太医讨教一二?”
    隔了甚远,只能看到两个人在交谈,不能听出他们在谈论什么。
    傅银钏忧心忡忡,问太后道:“那个冼明州,臣妇瞧着好生厉害,他纠缠苏太医,不知道是不是要刁难他?太后娘娘,你可得看在眼底,想想办法。”
    她家的小太医,细皮嫩肉的,可经不住冼明州这样孔武糙蛮的男人磋磨。
    太后凤目凛然,叫来了孙海,让他去催促冼明州主持会操,不可久留。
    然而太后娘娘的吩咐刚刚落下,只见台下的两人已分别取了弓箭。
    “……”
    定了定神,姜月见不悦地皱眉道:“不用了。”
    孙海只好待在原地。
    会操还没开始,倒是让冼明州和苏探微再度成为了焦点。
    今日本就有的箭术比试看来是提前了,只是场上的人物有些不同凡响,一个大将军,是绝不会轻易下场的,还有一个白衣书生,遗世独立,这两个人居然要比箭术?
    好生奇怪。
    小皇帝压根没察觉母后变了几次的脸色,反倒兴奋不已。
    苏哥哥可得替他好好教训教训那个冼明州,最好让他狠狠出糗,下不来台,让父皇在天之灵得以告慰!
    谁让他欺负父皇,长得还那般吓人,他就是活该!
    小皇帝是毫不掩饰自己的偏心眼儿,一门心思地盼着苏太医胜出。
    傅银钏关注到陛下的手舞足蹈念念有词,不禁抿唇失笑,太后娘娘好福气,这新招的小男宠,这么快连儿子的芳心也俘虏了,看来陛下和他的未来小爹相处得真是很愉快,完全用不着操心将来陛下的接受度问题。
    苏探微的箭已经抵住了弦,试了试拉弓。
    冼明州见他动作似乎略有生疏,可见是长日不曾练过,想来可知,便让了一步:“苏太医请先试射三箭。”
    苏探微的手习惯了翻阅经卷典籍,的确,是因为见到冼明州,又唤醒了旧日熟悉的惺惺相惜之感,不止冼明州一人技痒,他亦是。
    挽弓如满月。
    苏探微颔首噙笑:“一次足够。”
    脱手,箭镞去后,笔直地劈裂了楚翊留在靶心的那支羽箭,穿心透出,直扎在颜色血红的箭靶正中央。
    作者有话说:
    楚狗:臭儿子内心戏好多,戏精吧。
    第46章
    这一箭堪称妙到绝巅, 箭头的准度一厘一毫都不差,哪怕是偏出一点,都无法造成这种震撼的效果。
    不止冼明州一人看见了, 并为之惊叹。
    原来书生当中, 亦有如此武功盖世的人物。他甚至不禁会想,倘若当年武威城中先帝身旁有这样一人该有多好。
    高台之上的小皇帝,兴奋地跳了起来, 用力地鼓掌:“好厉害!”
    “母后,你看到了吗?”他扭头去找母后, 却见母后深锁眉头, 并不见半分高兴,目光甚是阴沉,楚翊颇为吃惊, 迟疑地又唤了一声, “母后?”
    姜月见缓和心神, 唇角淡淡上扬, 露出一缕笑意:“母后无事,你继续看。”
    他神采飞扬,简直比自己百步穿杨还要激动,姜月见便问自己的儿子:“你想让他做你的大将军吗?”
    小皇帝重重点头:“母后你看行不行?”
    姜月见思量着,这个男人要是走了武官的道路, 会直接过渡到前朝去, 将不能继续留在深宫内苑, 与她见面的机会也会屈指可数, 更遑论独处的时候。
    他这样一个人, 居然肯甘心自折羽翼, 在选官时露拙于人, 故意引导自己和楚翊把他留在了太医院,这中间,难道就没有什么旁的目的?他的目的是什么呢?
    是的,姜月见一直知道这个男人目的不纯,绝不仅仅只是对杏林学说感兴趣这么一回事。
    高台之上,这两人的比试已经进行到高潮迭起的精彩环节。
    谁也不肯服谁。
    起初只是比试射箭靶,两个人一箭又一箭,箭镞密集如雨点,但从无落空,每一箭都牢牢定在红色的箭靶之上。
    这样比试似乎没有一丁点难度,于是两个人默契地换了一种方式。
    比赛射铜钱。
    现如今大业流行通宝外圆内方,中间只有一个指甲盖大小的孔洞,隔了数丈之远,箭要穿过铜钱的内径难如登天。
    不只是姜月见、楚翊这些外行,连看台上日日操练的弓箭手,也不禁呆滞了目光。
    傅银钏向陛下感慨道:“陛下,臣妇倒是听说过,当年先帝起用冼明州时,也曾和他有一场比试,不过那场比试看过的人不多,鲜少有人知道。”
    小皇帝正在兴奋头上,闻言,好奇地扭头过来:“真的么,谁赢了?是不是父皇赢了?”
    傅银钏摇摇头:“臣妇不曾亲眼得见,听说比试了不止一场,各有胜负,至于这射术谁赢了,臣妇没打听得这么仔细。”
    她所知道的这些,也不过是景午告知。
    想到他,傅银钏的美眸悄悄儿地朝着景午递过去,篷伞下,他的脸隐匿在一片阴翳底下,不见天日,秀雅的五官永远摆着一种清冷疏离的神态,像一块捂不热的寒玉石。傅银钏只看了两眼,收回神,暗中鄙薄了一句,不再理会他。
    场上的铜钱已被射中过半。
    每一枚铜钱被挂出来时,并不是纹丝不动的。林隙有风,吹动悬钱的细绳发出细微的摇颤,不可能完全静止。
    箭头穿过铜钱之后,犹如箭尾本身粗大,整支羽箭会卡在铜钱孔中间,最终一并钉在靶上。
    这两人的射术都是罕见的稳准狠,例无虚发,每箭必然射穿铜钱,毫厘不差。
    若说冼明州毕竟是大将军,箭术超凡算是理所应当,不该如此教人吃惊的话,那这个穿戴着太医的服饰,濯濯如春月柳,皓皓如云间月的青年书生,就实在令人称叹。
    有人认了出来,这个太医,就是太后娘娘近前的红人,苏探微。
    听说,这个苏太医还是个殿元出身,主动放弃了仕途,去太医院效力……
    倒是有过一些传闻,说这个太医有意勾引太后,不清不楚的。毕竟,倘若不是如此,一个殿元放弃大好前程,藏匿深宫,怎么也解释不通。
    现在有人开始为自己曾经的猜疑而感到动摇了,这个太医确是文武兼修,不可多得的人才。想来,明日他若是踏足在朝堂上,也必不会教人意外。
    十五枚铜钱全数射下,冼明州的背部已经出了一层热汗,汗水黏着盔甲的里衣,贴在背部的肌肉上,燥热无比。
    他看身旁的苏探微,皮肤略出汗渍,色泽皎然,只是略微发红,清透无比,实在惊奇,这么一个面如傅粉的小白脸书生,会怀有一身连他也自愧不如的箭术。
    这一辈子,就只有武帝曾令他刮目相看,改变以貌取人的观点。
    如今,是要再加一个人了。
    冼明州弃了弓,心悦诚服地抱拳躬身:“苏太医赐教了,冼某佩服。”
    苏探微颔首,笑道:“你还没输。”
    冼明州摇头:“不,我已经输了。冼某一生厉兵秣马,勤勉不怠,就为修习这一件事。而苏太医,文能执笔,武能提弓,一心数用,荒废射术多日,即便今天勉强战成平手,也是我技不如人,惭愧。”
    这场比试确实酣畅淋漓。
    不过,冼明州一如两年前,是个死心眼,这点倒是不管他去了哪儿,从来没变过。
    当初他们比试时,只是在一无人的角落,彼时冼明州已是扬威校尉,而楚珩则扮作一个无名小卒,看他在河边练习拳脚,故意试探。
    比试之后,却激发了男人天性之中的胜负欲,打得难解难分,拳脚不够,还比试了弓马与兵器。
    虽说各有胜负,但冼明州觉得自己已经升到了这个武衔上,居然输给了一个籍籍无名的小卒,实在愧领朝廷的钱粮,一时意气上头,差点儿没撞死在树上。
    拉他不住,楚珩方亮明身份,保住了冼明州尊严和性命。
    其实,他那个蛮牛一样死心眼的个性,只适合为将,不适合为帅,这点是楚珩一开始就非常清楚的,所以他并不能如同信任太师一样,过分地放权给冼明州。
    武威之战后,王师回朝,想必朝中对冼明州施压不少。
    是袅袅。她让他活了下来,只是贬谪碎叶城,削了几级官职,对于冼明州而言,无关痛痒。
    苏探微向高台之上看了一眼,太后在一堆人中央,霞帔丽裙,凤翘华冠,最惹眼的存在,他敛了敛唇角,转身步向台上。
    姜月见对他今日的表现不置一词,淡漠地转向楚翊:“给你父皇报仇这件事儿,就等二十年后,等你长大了,冼明州老了再说吧。倒时候拳怕少壮,他打不过你的。再说君子报仇,二十年不晚不是么。”
    “……”
    好端端地,被母后这么一打击,楚翊嘟起了小嘴,不高兴地耷拉下眉眼不说话了。
    有过这么一场精彩的箭术比试之后,今日还敢踊跃上前比赛箭术已经所剩无几,冼明州已去主持会操与角抵,箭术场便撤了下去。
    傅银钏兴犹未尽,找不着人说话,正想着再同宜笑郡主套近乎,却见她一直不言不语,也不知在看谁,傅银钏怔了一下。
    她忽然想起来,太后娘娘怎么会安排冼明州去接郡主?
    莫非,这是娘娘有意撮合?
    还真有可能,这冼明州人也二十七八了,一直不曾婚配,抛开武威城之战那不谈,他也算为国朝立下过汗马功劳的一员猛将。在他之前,无数功勋卓著的将领都是由陛下亲自赐婚,足可见惜才之意。
    娘娘要是看重这个冼明州,为他指婚也再正常不过了。
    至于宜笑郡主,刚刚在幽州房家碰了那么大一个钉,全是因为房家两老的贪心和房是安的懦弱,这个冼明州,上头没有父母,也没有三姑六婆,一人吃饱全家不饿,他又是个忠厚耿介的粗人,直性子,不懂读书人的弯弯绕,自然,也便没那么多哄女孩子的花言巧语,和那房是安是两个极端。
    不过太后大约还是怕弄急了,再给宜笑郡主挑错了郎君,所以她的心思极其隐晦,只是试探撮合,绝不会再轻易赐婚,若不是自己了解她,只怕也看不出来。
    宜笑出神,是因今日,冼明州来接她时,正巧遇上了已经和离的前夫房是安。
    房是安的头上已经拆掉了绷带,按理说,他伤好了早该回幽州了,他盘桓岁皇城不去,可见是未曾死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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