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探微和缓地道:“既然陛下火眼洞悉,臣就不瞒陛下了。确实如此,太后娘娘得了病。”
    看吧,他早就知道是如此。
    楚翊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强行装出镇静:“你说吧,朕受得住。”
    苏探微还不知道要如何巧立名目,令身康体健的太后生病,只得临时现编一个,他垂下眼睫,深目之中流露出晦涩艰辛的情绪。
    “娘娘自幼时,颇受苦楚,身体落下了病根。往昔生陛下之时,又未得调理,产后有风邪侵体,招致癔症之祸。这两年,朝野内外,无不仰仗太后鼻息,太后娘娘须出入朝堂,还得抚育陛下,积劳成疾……陛下,有听闻《扁鹊见蔡桓公》么?”
    最后实在编不下去了,苏太医脑中疾行转折,抛出一个问题。
    小皇帝果然还没读到这里,眼神迷茫作不知。
    苏探微也往肺部汲取一口长气,又似哀悯地道:“娘娘如蔡桓公身染疾病,起初在腠理,以汤药就能治愈,因积劳过度,病延发至皮肤,本也可以针石医治,却又为国操劳而延误,如今病情已至肠胃。此病棘手。若再任其发展,只怕深入骨髓,届时,唔,则非人力所能及。”
    陛下被忽悠得一愣一愣的,本就心存怀疑,对母后有病这件事信了七八成,再加上他引经据典,小皇帝吃了不懂的亏,就被糊弄得深信不疑,立刻着急起来。
    “那怎么办啊?”
    他愁得觉得自己脸上都生出了皱纹。
    苏探微上前,轻轻地摸了一下陛下的龙头,同样“哀愁不已”,但还“强颜欢笑”,故作坚强地道:“陛下相信臣的医术,臣能为太后治疾。”
    他既然这样说,小皇帝也只好先相信,一颗心跳得噗通噗通的,上下来回地碰撞。
    楚翊沮丧极了:“母后病成这样了,还要瞒着朕……为了这个小家和大家,母后付出了太多……”
    他仰起小脑袋,面容肃然,倒将苏探微看得怔忡一瞬,不免心虚,陛下正色道:“苏卿哥哥,这件事,母后只告诉了你对不对?现在加上朕,一共就这几个人知道?”
    苏探微轻咳一声,点头,表示的确如此。
    陛下则表示懂了:“那这件事,你除了全力医治母后,就让它烂在肚里吧,朕也不说,免得大家都很担心。”
    他还算比较清楚自己目前的实力,毕竟还不到六岁。要是母后不能理政,只怕人心惶惶,又生出母后寿数不永的猜测,导致内外生乱。
    苏探微叹息:“陛下放心,臣自当极力隐瞒。”
    虽则这么说定了,可小皇帝还是害怕,清澈的眼睛里满是泪水,他伸出袖子,擦了擦,可泪水却似擦不完,苏探微定了一下,看到陛下伤心,齿尖一用力,不受控制擦破了口腔内壁的皮肤。
    他将自己襕衫的衣袖递过去,给小皇帝攥着揩眼泪,轻声道:“陛下不用烦恼,娘娘的病没那么严重,臣治得好。”
    小皇帝已经先入为主,这话不太肯信,以为是安慰之词,哭得眼泪浩浩汤汤。
    苏探微无可奈何,一句谎话出,十句谎话圆,只好闭嘴保持缄默。
    陛下怏怏离去,一庭翠色流动,木叶萧萧间,苏探微举步下台,猝不及防,脚尖碾到一样物事,皱眉。
    挪开脚,目之所及,是折成一团的纸,遗留在陛下方才所立之地。
    苏探微要提醒小皇帝落了物件,然而陛下的人影已经拐过了墙根,朝着坤仪宫回去了。
    他弯腰将东西拾起来,已经在衣袖里揣得皱皱巴巴的了。
    展开,这张纸上密密麻麻地写满了少儿稚嫩的楷字,是出自陛下手笔,看得出才入门,没有一点火候。
    这张纸上,庡?写的是陛下对自己六岁生辰的安排,包括,一些自知身为帝王无法对他人启齿的,小小心愿。
    苏探微皱起了眉宇,一目十行地浏览下来。
    最下边一行字写道是——
    母后放下政务,带朕去龙雀天街看花灯。
    那一刹那,他心中亦是百感交集。
    惭愧、后悔、不安、酸楚、期望,以及,刚刚欺骗了一个小孩儿致令他难过伤心的深切愧疚。
    *
    小皇帝伤心母后病了这么久,居然一个字都不说,要不是他聪明,偷偷叫走苏太医,他应该不会说的。
    小皇帝想自己应该好好孝顺母后,陪伴她,直到将病治好。可是只要一想到娘亲生病了,他就心里难受得要命。
    正猝不及防,撞上孙海抬来的步辇,小皇帝连步辇也不乘了,径直奔向坤仪宫。
    途径一片郁郁葱葱的矮灌木林,陛下跑不动了,停了下来,这时,耳朵里钻进了一道刺耳的议论声。
    “苏太医已经是太后娘娘跟前的红人,不是咱们可以得罪的大人物了,再说人家本就是进士出身,将来离开太医院重走仕途也不是不能的,总之谨言慎行,不该嚼的舌根,莫多言。言多必失。”
    听着像是一个稍年长一些的教引姑姑正在提点少不更事的宫人。
    小皇帝身材矮小,停在她们身侧两丈远外的灌木林后,竟未被发觉。
    他心念既动,不免稍作躲藏,沿声靠了上去。
    那个年轻一些的宫人便不服气地道:“都说读书人清贵,可这殿元一开始就想留在太医院,可不就是为了今日能够抱着太后娘娘的大腿,靠着裙带关系,好攀扯一个富贵前程?那些心思,谁又看不出来,偏生做得,别人说不得。若不是那脸生得好看了些,太后又岂会被他迷惑了去。咱们也真是想不到,当年也有人向先皇献媚,先皇眼睛都不看一下,这才两年,太后娘娘……”
    “闭嘴!”教引姑姑申斥,“这可是掉脑袋的话,莫再说了!”
    宫人还要回嘴,忽然撞见小皇帝立在木丛之后的身影,吓得眼珠子快掉出眼眶,“陛、陛下——”
    两人花容失色,急忙跪倒。
    楚翊沉怒地从灌木后走出,负手来到这个宫人面前。
    “苏太医与朕母后之间清清白白!你刚才说什么?”
    苏卿有那样冰雪自照的品质,怎会和舅舅一样,是个为了攀附权贵倒贴上来的无耻之徒?小皇帝才不信,他是一个字都不相信。
    对这些爱传闲话、爱嚼舌头的宫人,小皇帝早已深恶痛绝,要不以雷霆手段禁止,只怕这股歪风邪气还刹不住了,他拉长了嗓音,高声道:“去领二十杖,逐出宫禁。”
    宫人瑟瑟颤抖,以头抢地,虽然连声求饶,但陛下已经看也不看她一眼,转身大步去了。
    作者有话说:
    楚翊:我那满嘴跑火车的爸爸,真让人发愁。
    疾在腠理,汤熨之所及也;在肌肤,针石之所及也;在肠胃,火齐之所及也;在骨髓,司命之所属,无奈何也。——《扁鹊见蔡桓公》
    第39章
    姜月见将残局收拾完, 正觉得后颈酸痛,伸手揉捏,恰逢翠袖见了, 连忙上前, “奴婢替太后捏捏肩颈吧。”
    姜月见松了手,任由翠袖替自己按摩,翠袖手巧, 且是学过一些行针按摩的,三五下, 摁得太后舒舒坦坦, 曼语嘤哼。
    “哀家现在是走了先帝的老路,伏案日久,肩颈和腰, 迟早有一日是要坏掉的, 现在只不过延迟它, 让那一日晚一点到来罢了。”
    她不像楚珩习武, 身体筋骨强健。虽然从小姜月见吃足了苦处,然而由俭入奢易,她在入宫之后极快地适应了养尊处优的生活,人变得确实很懒,不大爱走动, 也不喜结交, 整个宫城对她而言犹如茧房。
    “母后!”
    小皇帝随着声音跑了进来, 姜月见眼眸睁开, 伸手将他揽入怀中。
    楚翊缩进了母后的怀里, 怕母后看出自己已经知道她身体出了毛病, 楚翊屏气吞声不敢说话, 也控制着不敢流泪,只是小手用了全身吃奶的劲儿抱着母后,似要将脸蛋揉进母后的身体里去。
    虽然陛下经常表现出对母亲的依恋,但姜月见每次都是不厌其烦,在他流露脆弱的时候,回抱住他幼嫩的宛如树苗般的小小身体,用身体的温度给予他安慰。
    这一次太后娘娘仍然是这样做的,只是她却不禁思考:这是怎么了?
    和苏探微出去一趟,回来倒像受了委屈。他堂堂帝王,怎么会吃亏呢。
    再说,楚翊绝不是会让自己吃亏的小笨蛋。
    正思量着,目光朝他身后掷去。
    苏探微雪青襕衫的身影,冠袍文静,徐徐出现在两扇朱门间的金色日光里。
    姜月见与他四目对视了一眼。
    小太医是肉眼可见的心虚。
    姜月见大概猜到发生了什么,陛下虽然性格上有些要强,但说到底也只是一个小孩儿,是小孩儿就容易受到大人蒙骗。
    她只是不齿。苏探微这么大一个人了,还逗弄小孩儿。
    太后娘娘向他投去耻笑的眼神。
    “……”
    无奈,儿子这样,姜月见还得柔声安慰。等将小皇帝安抚完毕,把他送走了以后,姜月见将苏探微叫到跟前,问他:“说什么了?”
    苏探微眼睑微垂,长睫覆住眸色,“陛下封了臣的口。”
    姜月见笑了一声:“不错,你们之间居然也有哀家不能知晓的小秘密了。”
    这时,苏太医见缝插针转过话题:“太后,明日便是望日。”
    明日是望日姜月见自然记得:“望日又怎了?”
    苏探微轻咳着,道:“臣见宫中似有传统,每逢望日,太后特许部分宫人出禁采买,回家探亲。而每月到了这一日,岁皇城将有花灯游街,时至中宵,龙雀天街银龙朱海,亮若白昼。”
    姜月见点头:“是的,我岁皇城的火树银花,满城灯火,是耒阳绝比不上的,你想去看看么?”
    那张被陛下揣在怀里皱皱巴巴,遗失了,可能也还没发觉的心愿单,此刻,正藏在苏太医的衣袖间。
    他沉吟片刻,语气谦恭:“太后娘娘带陛下与臣一同出游吧。”
    姜月见眼眸微闪:“你可真奇怪,哀家什么时候答应了?小太医还得寸便进尺了?”
    他眼神一滞。
    姜月见哼笑:“求哀家。”
    苏探微望了望太后的神色,太后娘娘微歪着脸颊,娥眉螓首,星眸微嗔,羊脂玉般的肌肤泛着浅浅的林檎似的粉光,尽态极妍。
    苏太医的喉结不可见地颤动了两个上下,他压低喉音,几不可查地祈求:“求太后。”
    姜月见凑近了一些,“大声点儿?”
    年轻人声若蚊蚋,不好意思地别过了视线,又低低道了一声:“求……袅袅。”
    太后娘娘原本正停在青铜兽脚博山炉上的眸光宛如呆住。
    面上摧枯拉朽烧开一团红晕,她忙不迭扭脸转向他:“你——”
    “袅袅。”
    他知道她要说什么,没有给太后继续害羞的机会,他主动地,浅浅地,又唤了一声。
    太后娘娘的耳根子红得如烧热的铁,触手滚烫,她扯了一下烫得能烙到心上去的耳垂,倾身,飞快地向苏太医的唇碰了一下,一触即分。
    “好,”姜月见很讲信用地道,“既然苏太医都这样央求哀家了,哀家不答应,也不近人情。陛下想来也会很喜欢看花灯,那就这般说定了,明日申时末,哀家的御麟车停在南门,记得自己悄悄儿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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