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满庭应下,没多久,侍女洋桃端着一碗腊八粥过来。
    “小姐,热乎的呢!”
    苏吟儿接过土褐色的瓷碗,拌匀了,舀了一勺子送到陆满庭的薄唇边。
    “陆哥哥,你也尝尝?”
    她生得娇小,比陆哥哥矮了近一个头。两人站在一起的时候,她若是想要与他亲热,她得惦着脚尖仰起头。
    陆满庭冷冷地扫过瓷碗上的缺口,淡淡道:“我不吃。”
    苏吟儿讪讪地收回手。
    没关系,陆哥哥不吃,她吃。
    她张开红润的小嘴儿,听到一道暗沉的男中音砸下来。
    不疾不徐、不怒不喜,带着近乎压迫的威严。
    “当街食用,有违淑女。”
    苏吟儿稍愣,随即一勺喂进嘴巴,塞了满满一大口,胀得桃腮鼓鼓的。末了,她餍足地吞下,故作夸张地把双眼眯成一道月牙。
    “我饿了。”
    包口包嘴的,连话也说不利索。
    她又舀了一勺,一勺接一勺,吧唧吧唧小嘴,全然没什么大家闺秀的端庄,好似这寻常的腊八粥是人间难得的美味,可把她馋坏了。
    陆满庭眸光渐冷,几番阴晴变化后,压下她拿着瓷白勺的右手。
    “够了,别吃了。”
    他从怀里抽出一张泛着淡淡荷叶香的绢子,轻拭她唇边的水渍。
    “就一定要和我作对?”
    苏吟儿不吭声,委屈地望着剩下的半碗腊八粥。
    袅袅热气从破旧的碗底升起,氤氲了她微湿的纤长眼睫毛。
    陆满庭叹一口气,轻拍她的后背,放柔了音调。
    “中午带你吃些好的。”
    苏吟儿终于破涕为笑:“嗯!”
    在僧人派发腊八粥的另一侧,一个风尘仆仆的少年郎和身旁的小厮窃窃私语。
    少年郎:“你说安国君来庙会了,怎地我没找到人?”
    小厮:“千真万确!安国君陪着他未婚妻来的,整个京城早传遍了!假不了!”
    少年郎稍加思索,拽紧他背上的弓箭,一抬脚混进人群中......
    这边,一个小沙弥过来拜见陆满庭,陆满庭和小沙弥浅谈几句后,陪着苏吟儿逛庙会。
    苏吟儿雀跃不已。
    庙会热闹。
    有琳琅满目的花灯、有新奇的皮影戏、有猜不完的字谜......陆哥哥除了不许她乱吃东西,几乎陪着她游完了整个庙会。
    拜完菩萨,苏吟儿跟着陆满庭去到后山。
    后山静谧、人烟稀少,一座神秘且诡异的殿宇隐没在半山腰的浓雾里。
    阴森森的气氛袭来,苏吟儿远远瞧见殿宇上的几个鎏金大字:狱极殿。
    苏吟儿隐隐觉得有什么,瘆得慌,止住步伐。
    “陆哥哥,我们这是要去哪?”
    陆满庭斜勾着唇角。
    狱极殿不对外开放,他提前知会过庙宇的主持,才得以在小沙弥的领路下来到此处。
    狱极殿里描绘着十八层地狱的惨景,有下油锅、拔舌头、石磨尸身等异常恐怖的泥塑。
    据说,但凡去过狱极殿的女子,轻则被吓上好几日,重则戚戚然哭上许久;
    总归从此以后不再对“菩萨”感兴趣,更别提去什么庙会了。
    陆满庭笑地如沐春风:“进去你就知道了。”
    第5章 吓她
    穿过威严的红色大殿门,走过阴暗潮湿的长廊,是湿滑的通往地下的十八层台阶。
    阴风阵阵,裹着呼啸的寒意和萧瑟,从脚腕处幽幽地爬过。
    苏吟儿紧紧跟在陆满庭身后,不安地拽着他的衣袖,瑟缩着藏在他宽厚的肩后,颤巍巍地掀开半垂的长睫。
    一尊黑色雕塑挡在眼前。
    雕塑青面獠牙、鼻下戴环,一双惨白的怒眼近乎看不到黑色眼球;右手执笔、左手握卷,凶神恶煞地望向来人。
    ——呲!
    苏吟儿吓得一缩,忙将陆哥哥抱得死死的。
    领路的小沙弥见怪不怪,温声道:“施主莫怕,这是阎王。”
    狱极殿里描绘的是地狱的惨景,供奉的是地藏王菩萨、五岳大帝、十殿阎群和六曹判官,皆是地府正义的化身、冤魂鬼怪的掌管者。
    立在十八层地狱入口处的便是十殿阎群之首——阎王。
    苏吟儿哪里见过这些可怖阴森的东西?
    从前在漠北,爹爹将她养在深闺中,从不曾让她见识战场的腥风血雨;
    后来跟着陆哥哥到了京城,陆哥哥管得严,便是类似的绘本,也不让她接触。
    四周光线昏暗、点点烛火浮浮沉沉,苏吟儿憷得慌,小心肝没了着落直跳到嗓子眼,方才与阎王对视的那一眼,险些丢了她半条魂。
    陆满庭似不甚在意,单手轻轻一拧,将她拧到一处石磨前。
    苏吟儿不敢看,慌忙侧过头。
    小巧的下巴被他勾起,她在惶恐中勉强睁开眼,迎上一双绝美的丹凤眼。那黑沉的眸底,嗪着一抹意味难明的笑。
    “既然来了,总得看看。”
    十八层地狱里有大小一百二十尊泥塑,分别讲述不同的罪孽之人,死后在地狱里遭受的折磨。
    这尊石磨便是其中之一。
    一个光着膀子的狱鬼赤脚坐在石磨上,手上拿着倒立的半截人身,使劲往石磨里塞;
    另一个龇牙的狱鬼费力地推动石磨,一条长着两个脑袋的恶狗趴在石磨上、兴奋地舔食石磨里流出来的鲜血和肉渣。
    那恶狗目光凶悍,舌头伸得长长的、獠牙外露;
    静谧的地下室仿佛能听到渗人的咀嚼声。
    ——咯吱咯吱、咯吱咯吱。
    苏吟儿后背发麻、脚下一软,半瘫在陆满庭的怀里。
    小沙弥:“这是石磨地狱。贪官污吏、欺压百姓之人会被打入石磨,磨成肉酱、重塑成人,不断经历碾磨的痛楚。”
    小沙弥指向另一处雕塑:“这是刀锯地狱。”
    牛头和马面分别拉着锯子的两端,从一个未着寸缕的女子头上切下去。锯齿生了锈,并不锋利,需要来回费劲拉扯才能切破头盖骨。
    皮肉混着鲜血溅湿了黑色的刀锯,隐约能看见刀锯上的骨头屑。
    苏吟儿的舌头打着结,话说得不利索。
    “敢问小师父,她......她生前做了什么恶事?死后怎地不穿衣裳?”
    小沙弥双手合十:“不忠不义、不贞不洁之人,会受此惩罚。”
    谋杀亲夫、红杏出墙的女子,有失大德,乃世人所不齿,故而死后也不得安宁。
    苏吟儿惨白的容颜没有一丝血色,眸光流转间,恍惚间意识到为何陆哥哥带她来这。
    她的小手紧紧抓住陆满庭飘逸的衣袍,赤金的莲花繁杂,磕得她手心儿生疼。
    “陆哥哥,我不会。”
    甜糯的声音带着细微的颤抖,软软的,却字字如珠,透着不容置喙的力量,从陆满庭的心尖上狠狠地划过。
    她的眼睛似秋水般明亮,水冷冷的目光中泛着一股让男人着魔的天真和纯洁,在这阴冷潮湿的地下,巴巴地望着他。
    他忽地用手盖住她的眼睛。
    须臾,他魅惑若桃花的眼角微眯,病态的心思冲淡了眼底的冷清。他缓缓吐出一个字,似嘉奖、似敷衍。
    “乖。”
    小沙弥继续讲解:“这是冰山地狱,前方还有油锅地狱、拔舌地狱......”
    “陆哥哥,”苏吟儿小声打断,扶着额病恹恹道,“吟儿有些反胃,快喘不过气了。能不能先出去......”
    “可以,”
    这回陆满庭倒没为难她,他指向身后的光亮处,“你在外等我,我稍后就来。”
    苏吟儿如获大赦,起先还顾着礼仪,端庄大方地走了几步,没多久便提着裙摆小跑起来,再后来像是身后有鬼在追她似的,急跑的小碎步踩得踏踏响。
    直到拥进暖洋洋的日光里,苏吟儿才停下来,斜靠在朱红色的墙柱上,低头大口大口喘着粗气。
    等会陆哥哥会带她吃好的,也不知她能否吃得下。
    太吓人了。
    她再也不要看第二回 ,再也不要来如此阴森的地方了。
    *
    一个风尘仆仆的少年郎,戴着一顶垂耳帽、背着一把蓝色的弓箭,在狱极殿的殿外四处寻找着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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