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礼打扇的手颤了颤。
    秦青的温柔重达千斤,竟叫他无法承受。妹妹是假的,身世是假的,那些苦难经历也是假的。当真相全部被揭开,秦青对自己,还能像现在这般吗?
    蹲在桌上的996忽然嗤笑起来:“秦青,你看李夙夜的表情好像大难临头了一样。”
    秦青回眸看了叶礼一眼,在心里委屈地低哼:“叫他骗我!”
    陶然的叱骂和误解他从来不曾放在心上,因为这个人不重要。但叶礼却实实在在叫他伤心。
    “我的儿啊!你受委屈了!”秦德怀忽然站起来抱住秦青,哭得老泪纵横:“你为江北城做了这么多事,招来的却全都是怨恨,爹爹心疼你啊!要不咱们把铸币权和免死金牌交上去,隐姓埋名躲起来吧!爹爹今天真的被吓到了,爹爹不想你出事!”
    秦德怀越说越伤心,眼泪鼻涕糊了满脸。
    秦青也不嫌脏,拿出帕子给秦德怀擦脸,无奈地说道:“爹爹,交了免死金牌和铸币权,你以为皇帝就会放过我们吗?不会的,姑姑做下的孽,皇帝都记在我们头上。拿着身份文牒和路引,我们躲到哪儿都会被找出来。就这么着吧,死之前把家里的钱全都花完,也就值当了。”
    秦德怀挥挥手,哭着说道:“花花花,你爱怎么花就怎么花!”
    “我要修一条四通八达的路,用来运粮。”秦青顺势说道。
    “修!”
    “我要买粮食,越多越好。”
    “买!”
    “我要开工厂,叫附近的乡民都来做工。”
    “开!”
    “我要扩建侯府,广招工匠。”
    “扩!”
    “我要挖一条水渠,把南城洪波湖的水引到江北城来。”
    “挖!”
    秦德怀顿了一顿,急忙喊道:“等等等等!你知道挖一条水渠把洪波湖的水引过来需要花费多少银两吗?”
    “我知道。这条水渠要挖三年,沿途买地,雇佣工人,打点官府,差不多能把侯府掏空。”秦青平静地说道。
    “掏空了侯府,咱们怎么活?”秦德怀颤声问道。
    秦青把孩童们吟唱歌谣的事简单说了一下,反问道:“爹爹,你以为我们还有活路吗?”
    秦德怀吓得眼都直了,过了好一会儿才用力拍桌,斩钉截铁地说道:“挖吧!开通水渠灌溉旱地本是官府应该做的事。如今官府没有作为,那咱们爷俩临死之前就做了吧。多多少少积一些阴德,叫我儿下辈子投一个好人家,不用大富大贵,平平安安就行。”
    “爹。我这辈子投身当您儿子就已经很好了。”秦青把脸埋进父亲怀中,偷偷掉出了几滴眼泪。
    秦德怀抱住儿子孱弱的身体,抚了抚他微凉的发丝,心痛如绞。
    “我儿,你才十六岁啊!”这一声长叹,浸透了父亲的心头血。
    叶礼手中的扇子哐当一声落在地上,竟是再也无法伪装。悔恨与恐惧催促着他,叫他转过身,仓皇地离开。
    第89章 4你是枝头雪11
    祈雨回来后,秦青很疲惫。
    996跳到他身上,想让他抱一抱,他竟踉跄了几下,差点摔倒。
    秦德怀和几个婢女连忙把秦青扶住,给他喝了几口凉茶。天气这么热,他来来回回在壶口折腾了好几圈,受了诸多惊吓,孱弱的身体早已经吃不消了。
    996担心地说道:“秦青,你灵魂受损,身体很虚弱。你以后别折腾了,安心在家待着吧。泰安侯府是好是坏,李夙夜已经看清了,他大约不会再害你了。”
    “他不害我,别人也会害我。若是没能保住侯府,我死了也不安心。”秦青扶着额头,倦懒地低语。
    “呸!你才不会死!快把这话收回去!”996冲地上吐了一口唾沫。
    就在这时,叶礼去而复返。
    “要下雨了。”他指着外面,表情极其复杂。
    “什么?要下雨了?”
    客厅里所有人都很惊喜,连忙走到外面去看雨。唯独秦青还坐在桌边愣神,那只胖猫抱着他的小腿,仰着头,喵喵叫着。
    “小侯爷,要下雨了。”叶礼慢慢走到秦青身边,压低嗓音说道。
    这本是一个天大的好消息,他却害怕惊扰了秦青。
    秦青微微抬眸,看向了客厅外的乌云密布。
    真的要下雨了。
    原本滚烫的风此刻带上了凉意,在院子里四处呼啸,把落叶残花卷上半空。一团紫光在云层里闪烁,那是不曾落到地面的闷雷。
    “要下雨了啊。”
    随着这一声感叹,豆大的雨点即刻倾盆,砸出噼里啪啦的巨响。盼了两月的大雨竟是说下就下,猝不及防。
    “下雨了。”秦青又叹了一声,朦胧的眼睛茫然地眨了眨。
    “下雨了,下雨了!太好了!”陶然冲进院子里,承受着雨点的浇淋,发出了惊喜的呼喊。紧接着,一大群仆从和婢女也都冲进雨幕,又跳又叫,挥洒着快乐。
    秦德怀站在屋檐下,连连拊掌朗笑。
    秦青又眨了眨濡湿的眼睛,这才说道:“叶礼,你扶我去看看。”
    叶礼连忙把那只缠人的胖猫赶开,扶着秦青走到外面。秦青最近又瘦了很多,皮肤薄得近乎透明,整个人像冰雕玉塑得一般。
    叶礼真害怕他有一天会忽然消失,就像春日来临必会融化的雪。
    两人绕开欢喜雀跃的众人,走到一处偏僻的院落。
    这个院落也有几名仆从在淋雨,却很安静。
    秦青在屋檐下站了一会儿,忽然迈步向前走去。他也想淋雨。
    “小侯爷不要。”叶礼拉住他的手,沙哑的嗓音里带着浓浓的担忧。
    秦青仰头看着大雨,又回眸看了看叶礼,笑着说道:“我坐在这里看一看,总可以吧?”
    “我给你搬一张凳子过来。”叶礼转身想走。
    秦青却摆了摆手:“没关系,就坐在台阶上吧。”他自顾坐下,脱掉鞋袜,挽起裤腿,把两只玉足探入雨幕,承受雨点的敲击。
    雪白的足背浮上了淡青的血管,显得晶莹剔透。粉嫩圆润的脚趾头顽皮地翘了翘,引发了一声低笑。
    “呵~”秦青弯了弯唇。
    叶礼站在一旁,目光凝固。
    雨幕,天水,玉足,雪肤,还有冰雕一般易碎的人。这样的画面,他恐怕一辈子都无法忘怀。
    “怎么会偏偏在这个时候下雨。”秦青仰起头,长长地叹出一口气。
    所有人都在奔走相告,宣泄着狂喜,唯独他忧心忡忡,难掩焦虑。
    叶礼低下头,略带慌乱地收回目光。他知道秦青在担心什么。所有人都只看见了希望,唯独他看见了隐藏其后的隐患。
    “刚把那些妖道推下水就落了雨,明年这个时候如果又逢大旱,祈雨仪式还是会办,且信众更多。到时候又该死多少人呢?”秦青摇着头,叹息道:“这个雨下的不是时候啊。”
    他眉头紧蹙地看着倾盆大雨,想的却是很久远之后的事。
    然而只是片刻,他又笑了,轻声道:“三年后水渠挖通,就再也不会有什么献祭活人的祈雨仪式了。”
    叶礼在他身边坐下,低低地应了一声,目光总是会不自觉地看向他在雨水里一翘一翘的脚趾。
    “小侯爷,你年纪还小,不用操心这些。”
    “我年龄小,可我活不长啊。谁知道几年后我还在不在呢。”秦青自嘲道。
    叶礼的心便在此刻被狠狠扎了一刀。扎得透了,流出数不尽的鲜血。
    “你别说这种话。”叶礼的嗓音仿佛灌满了风,又凉又哑。
    “我说的是实话。那歌谣能传到这么偏远的地方,就能传遍江北城。凌迟我的刀,已经悬在那上面了。”秦青指了指自己头顶。
    叶礼伸出手冲秦青头顶挥了一掌。尖啸的气劲劈开了那处的空茫,吹歪了豆大的雨珠。
    “我不会让你有事的。”叶礼沉声说道。
    秦青只是摇头,不以为意地笑了笑。
    叶礼压了压心中的恐惧和慌乱,又道:“你安心待在家里,哪儿都别去了。你不会有事的。”
    “可我有很多事要做。”秦青摇头。
    “那些事未必就要你去做。”
    “我若不做,还有谁做呢?陶然吗?”
    秦青低低地笑了,慢慢说道:“你知道吧,叫女子们上山采药,她们有可能遇上狼群被吃掉。因为顾虑这个,陶然不会去做。叫男子们组建巡防队,驱赶猛兽和匪患,他们更有可能被杀死在道旁。为了防止这样的伤亡,陶然也不会去做。修造房屋的时候,工匠有可能被巨石砸死或从高处摔落。开挖水渠更是劳民伤财,届时还不知有多少人会淹死在河道里。”
    “这些事,善良的人都不会去做,因为会死人的。”
    秦青看着雨幕,忽然沉默了。
    叶礼的心便在此刻密密麻麻地疼了起来。陶然那样的善良,真的是有用吗?于这世道,她能改变什么?
    秦青伸出手,接住几滴雨水:“她不能做的,我都能做,因为我是泰安侯府的小侯爷,我臭名昭著,穷奢极欲。我害死几个人也没所谓的,我不怕被唾骂,被勒索,被诅咒。因为我生来就是罪人。”
    秦青看向叶礼,淡淡说道:“我是罪人,这是全大燕国都知道的事。罪人早晚都会被砍头,所以做事可以没有底线。”
    话落,他眯了眯眼睛,唇边勾着一抹讥嘲。
    密密麻麻时轻时重的刺痛,便在此时化作了剖心挖肝一般的剧痛。若非急促地咬紧牙关,强压了下去,叶礼一定会痛到嘶吼。
    秦青是罪人?
    来到江北城之前,叶礼也是这样想的。他甚至想要亲手审判这个罪人!
    可是现在……
    看着秦青强作不在意的脸,看着雾气在他的眼瞳里弥散,化作哀凉,叶礼竟无法克制地抱紧了对方。
    他以叶礼的身份越了矩,失了态。他唐突了自己的小主人。
    “你没有罪。谁也不能审判你。”叶礼沉声说道:“我知道你在做什么。我知道。世上有三种人,一种人觉得自己很善良,所以总是沉溺在这个世道里,以受害者自居。一种人站在中间,可以窥见苦难,也可以看到光明。还有一种人站在天上,脱离了世俗。”
    叶礼用手掌捧住秦青的脸颊,定定地看着他的眼睛:“陶然是第一种人,所以她畏首畏尾,却又仗着受害者的身份指手画脚。那些官吏、显贵、皇族,他们是第三种人,他们对所有苦难都能冷眼旁观,无动于衷。你是第二种人,你站在中间,你想把苦难带向光明,而且你不怕背负责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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