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礼愣愣地看着这缕头发,不知过了多久才直起腰,看向台下乌黑一片的人群。
    是的,说教之于这些人根本无用。达官贵人想要一头乌黑靓丽的头发,而平民百姓要的是一场把他们拉出绝望的急雨。
    只要能求来雨,谁会管几个孩子的死活呢?
    叶礼看向放置在一旁的二十个竹笼,笼子里的孩童已哭到精疲力竭。可是守着他们的那些道士却都满脸冷漠。
    “人类的悲欢因阶层的不同,从来就是不相通的。”秦青便在这时发出了一声叹息。
    “可是小侯爷你明白。”叶礼哑声说道。
    秦青摇摇头,没有说话。
    拿着桃木剑一顿乱舞的无为道长便在这时大喝一声,“时辰已到,上祭品!”
    许多祭品被牛高马大的道士们一一搬上祭台,其中也包括那箱金元宝。
    箱盖是打开的,里面金光闪闪的一片。
    台下的百姓发出兴奋的欢呼,连连喊着这次必然会下雨,不下雨绝无可能等笃定之语。
    无为道长眼珠子转了转,把三炷香递给秦青,要求秦青一直跪在龙王爷的神像前祈祷,直至所有祭品都扔进瀑布。
    “倘若小侯爷祈祷的心不诚,龙王爷便不会给江北城落下救命雨。”说这话的时候,无为道长故意提高音量,叫所有人都能听见。
    他知道所谓的祈雨仪式全都是唱大戏,什么龙王爷更是无稽之谈。
    台下的百姓因为两千两金元宝的出现,对这次祈雨抱以极高的期待。他们觉得这么大一笔财宝进献上去,龙王爷一定会降雨。
    但无为道长为防万一,必须给自己找个人背黑锅。若是下雨了,自然千好万好,若是不下雨,那就是秦青祷告的时候心不诚。
    他只要略一宣扬,就能把秦青塑造成妖孽,用流言毁了对方。
    心里的毒计一条接一条地往外冒,令无为道长露出了兴奋的笑容。
    秦青接过三炷香,正准备朝龙王爷的神像走去,叶礼却忽然说道:“香灰落下时带着高温,会烫伤手背,小侯爷小心些。”
    为太上皇守灵时,叶礼曾三番两次被香灰烫伤,那种疼痛他不希望发生在秦青身上。
    996跳上一旁的桌子,舔了舔杯中的茶水,哼笑道:“说好的恶心呢?现在不照样变成一只舔狗!”
    秦青回眸一笑,大步走到神像前跪了下去。
    “进献祭品!”无为道长兴奋地大喊一声。
    这次还是按照之前的顺序,先是烤全羊,后是烤乳猪,再是装有五十两白银和两千两黄金的箱子。
    其实无为道长更想最先把金银两口箱子扔下去,但他不能让别人看出端倪,只得忍住了。
    两名道士关上装有金元宝的箱子,颇为“吃力”地抬往祭台边缘。
    叶礼便在此时摆了摆手,挥出一道气劲。
    台上忽然刮起一阵风,把沙尘送入两个道士的眼睛。待他们闭眼撇头之际,叶礼弹出两粒石子,打中两名道士的后脚跟。
    两个道士痛呼一声往前扑倒,顺势丢下了箱子。箱子里装有两千两黄金,拢共快二百斤的重量,却那么轻易就翻倒了,箱盖打开,许多金灿灿的元宝从里面滚出来。
    “黄金掉了,黄金掉了!”台下有人紧张地大喊。
    然而下一瞬,又有一股风刮过,把那些金元宝吹得徐徐滚动,滚过了无为道长惊恐的眼,滚过了秦青纯白的袍角,滚到台下,被祈雨的百姓接住。
    “金元宝是假的!纸糊的!”一名百姓狠狠捏扁了金元宝,高声喊道。
    “什么,金元宝为何是纸糊的?”台下顿时发出沸反盈天的叱问。
    无为道长连忙喊道:“是泰安侯府作假!根本没有什么金元宝!”
    秦青扔掉手里的三炷香,妖冶面容罩上一层寒霜。
    齐思雨正极力思索着该如何利用这桩意外把泰安侯府钉死,一群官兵却忽然冲上高台,把无为道长摁倒在地,清虚观的那些道士也都被一把把大刀比住了脖颈。
    江北城守备从人群中走出,身后跟着一列士兵,士兵们抬着许多口箱子,每口箱子里都装满了白花花的银子,其中最耀眼的还属当先那口箱子,里面装的竟然是金元宝!
    “哼,泰安侯府的金元宝都在这里!”守备拿起一个金元宝,让周围的百姓查看底部印刻的“泰安侯府”四字。
    “这里所有金银都是从清虚观里搜出来的!也是每次祈雨仪式,由当地豪绅或乡民筹集的。你们若是不信,可以亲自来看。谁家提供的祭银,底部都烙有记号,一查便知。这些祭银从未有一次被扔进水里献给龙王爷,而是被替换成纸糊的元宝,进了清虚观这些妖道的口袋!”守备大声说道。
    周围的百姓呆住了。其中有几个豪绅果然挤到守备身边,拿起一个个银元宝查看,发现自家的徽记,顿时露出怒容。
    秦青抬头望了望天,冷冷说道:“难怪每次祈雨都是无果,原是你这个妖道贪墨了龙王爷的供奉,导致龙王爷降怒于江北城,招来了连年洪涝与大旱,害死了无数百姓!你们罪大恶极!”
    无为道长不是想给秦青扣屎盆子吗?那秦青就把更大一口黑锅扣到对方头上。
    触怒龙王招致天灾,这样的泼天大锅,不知无为道长背不背得起。
    第88章 4你是枝头雪10
    秦青的质问令无为道长脸色煞白,无从回答。
    这么大一口锅砸下来,当即就把他砸懵了。而台下的百姓受到这番言论的煽动,想到过去数年的洪涝以及大旱,想到自己饿死淹死的亲人,想到如今走投无路的绝境,心里的悲苦与仇恨瞬间就被激发了出来。
    “杀了这个妖道祭天!杀了他!”
    不知谁吼了一句,台下顿时杀声震天,怒焰高涨。无数双手臂握成拳头在空中挥舞,无数张狰狞的脸释放出刻骨的恨意。
    这一个个绝望的百姓就是一只只厉鬼,要向清虚观的道士索命。
    秦青说事情不发生在自己身上,谁也无法理解那等切肤之痛。现在,秦青的话让每一个人都体会到了切肤之痛。
    清虚观的暴行伤害的不仅仅是那些孩童以及他们的亲族,而是江北城的每一个人。
    喊杀声直冲云霄,竟然把壶口瀑布的咆哮都掩盖了。
    无为道长急得直冒冷汗,连忙冲江北城守备投去一个求救的目光。
    谁也不知道,清虚观与当地驻军其实是相互依存、狼狈为奸的关系。清虚观以祈雨为名目向当地豪绅富户勒索来的钱财,以及买卖儿童和妇人得来的收益,都是与守备平分的。
    清虚观里藏匿的银子还只是无为道长的九牛一毛,私底下他聚敛的金银财宝不知凡几。而那些财宝埋在何处,只有他自己知道。
    为了这笔财宝,守备说什么都会保下他。
    哪怕是判了砍头之罪,守备也能随便找一个流民顶替无为道长,叫他逃出生天。
    这是早就商量好的计划,为的正是这一天的到来。
    江北城守备接收到无为道长的眼神,当即喊道:“家有家规,国有国法。无为道长犯了法,自然有大燕刑律来惩处他,岂容尔等动用私刑?”
    他已奉了四皇子的命,把这帮妖道抓住。那么带回去审问岂不是应当应分之事?
    哪怕在皇帝眼皮子底下,守备也能用偷天换日的招数救出无为道长,又岂会畏惧一个皇子?
    这样想着,守备挥挥手,厉声呵斥:“都散开,都散开,本官要把这妖道带走拷问!”
    一群士兵举起未曾出鞘的刀,劈砍妄图爬上祭台的百姓。他们平日里与这帮妖道吃酒喝肉,称兄道弟,都是熟人。
    百姓们被打落,摔倒在地,于混乱中差点被踩死。有的人还被打得头破血流,哭喊求饶。
    本打算爬上祭台当英雄的齐思雨这会儿被扯破了衣衫,弄乱了头发,只能连连尖叫。齐似风还在外围,根本冲不进来。
    渐渐的,台下的百姓们不敢再闹了。
    江北城守备这才找来一捆绳子,让士兵们象征性地把这群妖道绑一绑,串成一串。
    那多管闲事的四皇子不知道在哪里暗暗观察着,守备好歹也得做个秉公执法的样子出来。
    秦青捋着怀里的胖猫,站在一旁看着这些乱象。每个人的表情、眼神、动作,都被他收入眼底。
    他朝台下看去,有几双血红的眼睛正看着无为道长,也看着自己。那些眼睛里蕴藏的恨意比海还深。
    秦青要的就是这种恨,毁灭了天地,舍弃了生命,也要拉着仇人一起下地狱的恨。
    他默默望着这些眼睛,而后又垂眸看向一旁的二十个笼子。
    “守备大人,让这些孩子的亲人上来,把他们带回家去吧。”秦青提出了一个合情合理的要求。
    江北城守备犹豫了一瞬也就答应了。
    “谁是这些孩子的亲人?快上来把他们带走。”
    人群涌动了一会儿,然后便有几个哭红了眼睛的女子爬上高台,急切地跑向竹笼。紧接着又有几十个男男女女爬了上去,嘴里喊着自家孩子的小名。
    几双怨毒的眼睛盯上了秦青。
    秦青知道,自己给无为道长出主意让他献祭二十个童男童女的事,必然招致了这些人的仇恨。
    不过没关系,他要的就是这些仇恨。
    秦青退后几步,伸出小手,紧紧揪住了叶礼的衣袖。
    “保护我。”他小声说道。
    叶礼愣了一愣,心里竟涌上一股难以抑制的使命感。此刻,他完全忘记了自己真实的身份。他不是什么李夙夜,他就是叶礼!一个被秦青带回家照顾的绝望流民,因为受了秦青恩惠,愿意把自己的性命垫在对方脚底。
    叶礼抱住秦青纤细的腰,带着他跃上一旁高高放置的龙王神像。
    在他们腾空的一瞬间,一个中年妇人猛扑过来,手中的短刀狠狠刺了一个空。她竟然想趁乱杀了秦青!
    站在一旁的阿牛吓出了一身冷汗。不等他回神,又有几个妇人扑向无为道长,口中发出怨毒的尖啸:“我要你死!”
    却原来他们根本不甘心放走无为道长。什么刑律不刑律,他们现在就要这个妖道永远消失!
    官兵们想阻止,却被涌上高台的几十个汉子拦住。女人们用了猛劲,又出其不意,终是在极短的时间内把无为道长推下了高台。
    “啊!”凄惨的尖叫声被浊浪吞没。
    一同掉下去的还有串在一起的十几个妖道。
    涛声轰隆,水波汹涌,湮灭了一切罪恶。
    996看呆了:“喵了个咪的!你早就知道会发生这种事,所以才把人叫上来的吧?”
    秦青静静地看着沉沙滚滚的水面,不曾说话。
    是的,早在一开始,他要的就是这个结果。刑律可以惩处这些坏人?不会的。在江北城待了十几年,他太知道刑律是个什么东西。
    这里没有刑律,只有官匪勾结,民不聊生。
    定视中,一双温暖的手掌覆住了秦青薄凉的双眼。
    “不要看。”叶礼低沉的嗓音带着难以言喻的温柔与精心的呵护,响在他耳边。
    秦青顺势闭上眼,放松紧绷的身体,倚靠在这个宽阔的胸膛里。安全与寂静的感觉像微风一般萦绕。他感觉得到,叶礼垂下头,轻轻嗅了嗅自己的发,呼吸是缓的,却难掩压抑的沉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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