甫一掀帘,便见暖黄灯火之下,她半倚围屏,背靠天青引枕,握着半卷书闲读。大抵是沐过浴,绿鬓惊春,粉面生晕,香融融好似兰麝,秾艳艳羞煞海棠。
    锦屏春暖,佳人闲候。
    裴慎心里热烘烘的,只上前搂住沈澜,语笑声低,半沙半哑道:“莫看书了,待初秋便好了。”
    什么初秋?沈澜没反应过来,一脸莫名,只觉他贴过来,满身热气,便推了推他:“莫要靠过来,我热得慌。”
    裴慎暗道你哪里热,我才热得很。只心里想着,单手辖住沈澜腰肢,将她搂在怀里。
    沈澜被他紧紧锁着,挣扎了两下却不得解脱,气恼道:“你到底做甚?”
    裴慎生生忍了数月,本就满腹火气,这会儿被她三两下蹭了蹭,难免失态,偏又心知她对那起子事素来不热衷,绝不肯这会儿帮他一把,便骂了一句:“没心肝的东西。”
    沈澜莫名挨骂,恼地踹了他一脚,斥道:“你平白无故发得什么疯!”
    裴慎只凑上去,恨恨咬了她朱唇一口,这才松手道:“我去沐浴。”
    不是刚沐浴过吗?沈澜被咬的唇瓣生疼,倒吸一口冷气,难免恼恨,心想他可莫要多洗了,当心脑子进水!
    作者有话说:
    1. 盘头揸髻、一窝丝杭州攒髻均出自《金.瓶.梅风俗谭》
    2. 粉果出自《明代社会生活史》
    第67章
    又过了几日, 日暮时分, 沈澜正用晚膳。待她用完膳,又沐浴更衣后, 戌时三刻, 裴慎方才归来。
    见他回来,沈澜只拿干帕子绞着头发,淡淡道:“你这几日怎么回来的一日比一日迟?”
    裴慎只搂过她, 笑道:“你如今也念着我了?”
    沈澜瞥他一眼, 暗道她哪里是关心他, 不过是关心江南倭寇在哪些地方作乱罢了。便笑道:“可是杭州又闹起了倭寇?”
    裴慎轻描淡写道:“哪一日不闹倭寇?”语罢,怕她起了心思, 又道:“九边鞑靼、辽东女真、东南倭寇、云贵土司叛乱,便是浙江当地, 除了倭寇, 义乌的银矿矿工也在暴动,各地都闹腾得很, 你可莫要乱跑。”
    沈澜叹息一声,试探道:“这天底下莫非就没有安生些的地方吗?”
    裴慎嗤笑:“哪里还有清净地呢?”
    话音刚落,忽听得门外砰砰叩门声:“爷,急报。”
    是陈松墨的声音。
    裴慎即刻起身出门,陈松墨只在前头打了个羊角灯,边引路边低声道:“爷,潭英来了。”
    裴慎顿足,复又加快脚步匆匆进了外书房。
    一见裴慎进来,潭英即刻拱手行礼。裴慎便温声道:“你伤势如何了?”
    潭英咧嘴一笑:“好多了。”语罢, 不等裴慎细问, 便匆匆道:“大人, 陛下三日前刚进了些燥性金丹,以百花酒送服,又吃了麝香附子热药。当晚便昏厥不醒。太医扎了针,只说尚能再迁延五六日。”
    裴慎一时愕然,回过神来,倒也不觉惊讶。陛下御极二十载,又是求道服丹,又是为了求子什么乱七八糟的方膏都用,能活到今日,都算长寿了。
    裴慎匆匆追问道:“太子人选定下了吗?”
    潭英苦笑:“指挥使只叫我来报与大人,林少保和婉贵妃不知从宫中哪里寻出一名六个月大的男婴,只说是陛下数月前临幸宫女的沧海遗珠,非要册这男婴为太子。”
    裴慎冷笑:“陛下一直无子,恐生育上有些妨碍,此婴儿血脉存疑。”语罢,又问道:“陈、崔两位阁老如何言语?可是想册立益王之子或是荆王之子?”
    潭英苦笑道:“确实如此。陈阁老欲册年过二十的益王长子,理由是国赖长君。崔阁老却认为益王乃陛下三堂弟,长幼有序,当册立陛下二堂弟荆王之子,偏偏这荆王长子早已去世,只留下二子,年方三岁。”
    裴慎冷笑一声,这三派心思已是昭然若揭。
    别管立哪个藩王的儿子,个个都有父母依靠。婉贵妃及林少保便要立一个无依无靠的婴儿,以图做上太后,再临朝二十年。
    陈阁老是江西人,益王封地恰在江西。只怕两人素日里已有勾连,便打着国赖长君的名头,立已成年的益王世子。
    偏偏崔阁老平日里与陈阁老好得如同一个人似的,可若陈阁老真立了益王长子,便能够借着从龙之功再煊赫下去。崔阁老哪里甘心做一辈子马前卒?便以长幼有序的名义推上荆王二子,以图火中取栗,乱中取胜。
    “大人,朝中乱象已生,只怕要不了五六日的功夫,陛下驾崩的消息便要传遍两京十三省。”潭英苦笑道:“如今这三方俱在拉拢指挥使。”
    裴慎思忖片刻,“看似乱象频频,实则全看陛下决断。”
    人人都在争,可皇帝还没死呢。
    “这便是症结之处了。”潭英郁闷道,“陛下醒了一次,屏退左右,只肯见婉贵妃,也不知说了什么。”
    裴慎脸色便难看起来,潭英也不免叹息道:“咱们这位陛下,惯来是个任性的主子。国事蜩螗不去理,不问苍生问鬼神。”
    裴慎冷脸道:“你且叫指挥使做好准备罢,恐怕登基的必是婉贵妃挑中的那个婴儿。”
    潭英苦涩道:“当真没有办法了吗?”
    裴慎摇头:“人人都有自己的利益所在,对于陛下而言,别管是立益王长子还是荆王二子,都是自己兄弟的孩子,必不会视他如亲父。届时恐重演旧事。”
    当年孝宗帝无子,便择了胞弟淮阳王之子继位,谁知此子登基之后坚持认为自己的父亲为淮阳王,不是孝宗帝。
    “陛下势必害怕旧事重演,与其把皇位给远房侄子,倒不如给自己儿子,哪怕是个假儿子也好。”语罢,裴慎又道:“况且陛下病中昏聩,又极信任婉贵妃,保不齐还真认为那是他亲生儿子。”
    潭英无奈:“六个月大的稚儿登基为帝,偏又血脉存疑,国朝只怕要人心动荡。”但凡有些不臣心思的,这会儿都要反叛起来。
    裴慎可有可无的点点头,心道世事至此,如之奈何。
    “一朝天子一朝臣,且让指挥使早作准备,尽快退下来,举荐婉贵妃胞弟林通,好最后博个人情。”裴慎叮嘱道。
    潭英无奈苦笑,这便是锦衣卫、东厂的悲哀了,他们依托帝王信任,权势煊赫。奈何一朝天子一朝臣。
    新皇帝登基,必要将锦衣卫指挥使换成自己亲信。新上位的指挥使也要把底下的镇抚使换成亲信。一层层换下去,潭英自己也要被换了去。
    “大人,难不成真没法子了吗?”便是为了自己的前途,潭英也要问这一句。
    幽幽夜色里,裴慎不言不语,良久,方道了一句:“且待来日。”
    ……来日。
    潭英心中焦躁至极,哪里待的了来日,便将声音压得低低的,喑哑如夜枭。
    “大人,你于北边整饬边军,留下了三万精兵,俱是亲信旧部。又来东南练兵,兵额两万。国公爷在云贵六七年不曾回京,为了镇压土司叛乱,手里也有个三万精兵,父子二人手握精兵十万,若再加上国公府数百年攒下来的七八万京畿旧部、兼之锦衣卫的情报,何愁——”
    “闭嘴。”裴慎眼神森冷如刀,“此等谵妄之言日后莫要再提。”
    潭英被呵斥,胸口急促,面色涨红,深呼吸数次,方才压下满腹野望,低声道:“是属下失言了。”
    臣不密则失身,事不密则害成。裴慎便是真有这般心思也绝不会露于人前,只冷声道:“潭英你旧伤未愈,病中昏聩,还是好生歇息罢。”
    潭英叹息一声,压低声音道:“我此言,非是为试探大人,确是指挥使及我等肺腑之言。”
    语罢,沉重道:“锦衣卫是依附陛下的藤蔓,如今陛下这棵大树要倒了,旁边新长出来的小树偏生不让我等攀附。穷途末路之下,思危求变,我等也只好另寻出路。”
    幽幽夜色里,潭英躬身作揖道:“还请裴大人慎重考虑此事。”
    裴慎沉默良久,温声道:“潭英,你多虑了,时候还长着呢,局势未必会如此恶劣,静待来日便是。”
    这是裴慎第二次提及以待来日。潭英被提点两次,终有所觉,这是要再观望一二,看看局势如何发展的意思。
    他长舒一口气,好歹算是有些希望了,这才拱手告退,出了外书房大门,隐入夜色里。
    裴慎不言不语,在书房静坐半晌,方才叫陈松墨提着灯,径自回房去了。
    过了几日,三月底,皇帝驾崩的消息传来,沈澜一时愕然,只叫府中仆婢摘下鲜亮的装饰,俱换了素衣。
    “怎得如此突然?”沈澜奇道:“陛下无子,继位的是哪个?”
    裴慎用了晚膳,慢条斯理道:“陛下何曾无子?尚有一沧海遗珠在后宫中。”
    京中纷争不休,婉贵妃拢住了陛下,到底还是棋高一着,强令六个月的婴儿登基,改元延兴。
    沈澜惊诧,临死前弄出来个沧海遗珠,难道血脉不会存疑吗?
    她一面思量,一面问道:“国丧百日,那我可还能去看端午龙舟竞渡?”
    裴慎微愣,笑道:“国丧期间,按理婚丧嫁娶一律不许,哪里还有什么龙舟?”
    沈澜嗤笑:“你莫拿这话来糊弄我。先不说天高皇帝远,哪个京官吃饱了撑的管东南老百姓过不过端午。便是百姓自发办了、看了这龙舟会,难不成官府还要挨家挨户将富商巨贾、平头百姓都抓来不成?保不齐抓人的差役自己也去看了那龙舟会呢。”
    裴慎暗道她这人,果真是桀骜难驯,胆大包天,便遗憾笑道:“布衣黔首自然可以去看,只是我便不好去了。”裴慎为人谨慎,必不会给政敌留下国丧取乐的把柄。
    听他说不去,沈澜强压着喜悦,神色平静道:“你既不去,那我便自己去了。”
    她连挽留都不挽留,张嘴便说要自己去,可见是个没良心的。思及此处,裴慎只恨恨拿手中书卷敲了敲她的额头,骂了她一句没心肝。
    沈澜心情好,不与他计较,只左数右数,终于挨到了端午。
    五月初五,菖蒲切玉,角黍堆金。
    本是热热闹闹的景象,奈何国丧其间,不好插红榴花,也不能在中门上贴黄纸朱砂的五毒像,便只在檐下门上插了些艾草。
    一大早,沈澜吃了白糖角黍,五瑞果子各用一颗,又饮了一小盏雄黄酒。
    待沈澜用了早膳,换上素净的细布襦裙,紫玉和绿蕊只将一簇簇纱小粽子儿缀在她衣襟上,又在她鬓间楠木桃竹簪头挂上艾虎儿,这才与她一道出门。
    甫一出门,便见一蓝布两轮马车等在小角门处,平山打头,和三个亲卫围在马车周遭。
    距离国丧已一个月了,新皇堪堪登基,可六个月的婴儿怎能处理国事,京里照旧闹腾不休,此等关键时刻,陈松墨和林秉忠作为裴慎得力亲信,哪里能抽得开身,故而只派了平山前来护卫。
    “平大哥,辛苦了。”沈澜笑道。
    平山为人忠厚,闻言老实拱手道:“不敢当夫人言。”语罢,便唤了声车夫,马车辚辚作响,碾过青石板路。
    紫玉和绿蕊只随车而行,沈澜孤身一人端坐马车上。
    稍顷,马车便停了下来。沈澜掀帘一望,只见西湖周遭乃至四堤三岛,俱是人山人海,填塞充溢。遮凉棚子搭得四处都是,小摊贩四处穿梭,还有富贵人家使唤家仆起了高台,围了绫罗来观景。便连湖面上都有千百只小篷船,船上挤挤挨挨立满了人。
    见沈澜下了马车,平山即刻拱手道:“夫人,属下已派人定了地方,还请夫人上清润茶楼二楼观龙舟。”
    沈澜便点点头:“走罢。”说罢,便往前走去。
    平山可是被陈松墨特意叮嘱过这位夫人的丰功伟绩的,生怕她起了什么心思,便紧紧跟着她。
    西湖龙舟竞渡,观看的男女老少何其之多也,沈澜兴致勃勃地往前走了几步,便拉着两个丫鬟挤进了人堆里。
    平山心里着急,带着三个亲卫即刻跟上。谁知沈澜拽着紫玉、绿蕊的衣袖远远走在前头,一路往人堆里挤。
    几个亲卫心急如焚,大声呼喊着“夫人”、“夫人——莫往前走了。”
    奈何人流阻隔,推推攘攘,平山追不上沈澜,只能眼珠子都不错的看着她的身影。
    偏偏沈澜为了国丧低调,今日穿得是寻常细布襦裙,哪里认得出来。主子都穿得素净,两个丫鬟更不用说。
    不过走了一小段路,一个错眼的的功夫,沈澜与两个丫鬟便已没入人流,失去了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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