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沈澜不动, 裴慎好脾气地又重复了一遍:“过来, 听话。”
    沈澜摇摇头,背靠船舱, 强忍着惊惧愤懑, 勉力平静道:“不必过去了。”
    闻言,裴慎眼神一冷,只温声笑问:“何意?”
    沈澜懒得看他装样, 坐在船舱里, 盯着裴慎, 一字一句道:“我不回去。”
    只这么一句话,激得裴慎怒气丛生, 不过是养气功夫够好,方才不显山不露水, 维持着温和神色, 警告道:“你在外头玩得也够久了,不要胡闹。”
    沈澜又难过又烦躁, 只冷下脸来:“我好生说话你听不明白吗?裴慎,我不愿意跟你回去。”
    ……裴慎。一众下属惊骇至极,只恨不得把头低进河里。裴慎怒极反笑:“胆子越发大了,谁许你直呼我名讳?”
    沈澜冷笑,既已撕破脸皮,她自然怎么扎心怎么来:“你日日唤我名字,却不许我唤你名字,这是什么道理?莫不是裴慎二字有什么见不得人的?!”
    这哪里是在说名字见不得人,分明是在说裴慎见不得人。
    另一艘小舟上, 众人被她的话唬得心里大骇, 只面上不是抬头望着天上朦月, 就是低头研究船身木质。
    潭英盯着两岸远山,状似赏景,只心中咋舌不已,暗道此女果真是胆大包天,怪不得竟敢孤身独行两千余里。
    “怎么不说话?”沈澜冷笑道。
    被她三番四次讥讽,佛都要有火气,不过是碍于下属尚在,裴慎方才好声好气与她说话。
    如今她既如此,裴慎便也不再顾忌,只冷笑道:“沁芳,你知我是个什么脾性,你若今日好生求饶,我倒还可饶你一命。”
    求饶?沈澜竟吃吃笑起来,眉眼盈盈,汪着秋水,语声微颤,好似春风痴缠柳枝:“裴大人,你饶了奴家罢。”
    裴慎呼吸一窒,暗骂自己不争气,清清嗓子,正欲开口,却见沈澜霎时又冷下脸来:“你若以为我会这般求你,那你便想错了。”
    语罢,冷着脸,只嘴上笑盈盈道:“又或者,我倒是可以求你,可裴大人还肯信吗?”
    裴慎眼中寒意渐起,只冷冷不语。
    沈澜嗤笑,上一回她虚与委蛇,假意风情,导致裴慎放松警惕,若再来一回,裴慎是决计不会信的。
    “既然求饶无用,我为何还要求饶?”沈澜冷冷道。
    “好好。”裴慎被她气笑,只寒着脸,冷声道:“你脾性这般刚倔,不肯求饶,也不怕我将你发卖了去。”
    话一出口,裴慎便沉下脸去,暗自气恼。什么外强中干的话,说出来平白惹人发笑。
    果然,沈澜嗤笑两声,根本不信:“裴大人若肯将我发卖了去,我倒要谢过裴大人了。”
    将女子卖去秦楼楚馆,以裴慎的傲气,是决计做不出来的。若将她赠予旁人为妾,裴慎未曾驯服她,又心不甘情不愿。
    这般威胁之语,除了暴露出裴慎拿她没办法之外,倒显得他自己心虚气短。
    裴慎一时恼恨,见沈澜似要再开口,干脆入了船舱内,原想着一掌劈在她后脖颈,将她弄晕了去。
    可见她背靠船舱,隐含防备,偏又眉眼刚烈,清倔至极,裴慎气恼,只冷笑一声,吩咐船外下属,取一杯烈酒来。
    原是为了行船之际,天寒取暖,这酒自然是最烈的烧刀子。
    潭英上了船,强忍着好奇,只将一壶烧刀子递给裴慎,便即刻出船而去,不敢看沈澜一眼。
    “喝罢。”裴慎淡淡道。
    沈澜只偏过脸去,恨恨道:“不喝。”
    裴慎被她气笑,只厉声道:“你可要出了船舱,去河上照一照你自己的脸色?”夜风寒凉,河上湿冷,她穿得又不多,偏又撑船大半个时辰,这会儿面色虚白似冰。
    沈澜蹙眉,方才心神激荡之下,便连寒冷都察觉不到,这会儿方觉得湿冷刺骨。
    她心知自己酒量不行,两口烧刀子下去,恐怕即刻就要人事不知。可犹豫片刻,到底起身接过裴慎手中酒壶。
    身体就是一切。再冻下去,只怕要大病一场。况且便是她不喝这酒,再僵持下去,无非是裴慎一掌将她劈晕过去或是堵了嘴带回去,殊无差别。
    沈澜素来是识时务的,可她此刻恨极了自己的识时务。
    她咬着牙,心中大恸,只一口灌下烧刀子,那酒液辛辣苦涩,从喉咙烧过食道,一路烧进胃里,呛得她咳咳两声,涌出些许生理性的泪珠,脸上也烧上两团红霞。
    可沈澜还嫌不够似的,满腔郁愤难发,望着两岸青山,只一口一口往下灌酒。
    关山难越,谁悲失路之人。
    饮了几口,她满心苦涩,提着酒壶回望裴慎,乃至于船外众人,只觉尽是可憎可恶之辈,又抬手灌下一口烈酒。
    萍水相逢,尽是他乡之客!
    他乡之客!他乡之客!
    “行了!别喝了!”裴慎劈手夺过她手中酒壶,只蹙眉道:“好端端的,作此借酒浇愁之态做甚!”
    沈澜酒壶被夺,她不好酒,更鲜少饮酒,数口烧刀子下去,五脏六腑都暖和起来,偏偏人也晕晕乎乎,看什么都是旋转的。
    见她双目含泪,身子发软,好似雨点桃花,薄粉无力,颤颤自枝头跌落,再不复方才牙尖嘴利的样子,裴慎冷哼一声,一把扶住她。取了大氅,只将她细细裹好,又将她打横抱起,出船而去。
    此时孤月渐隐,晨星寥落,江面上薄雾四散,曙色熹微,唯见两岸青山如黛,半江秋水滟滟,一苇轻舟渡江而去。
    第二日夜间,沈澜迷迷蒙蒙醒来,但见帐中昏暗,依稀可辨眼前熟悉的素纱帐,前些日子刚洗过,还泛着皂角清香。
    这是如京桥的宅子。
    还在苏州?裴慎没带她走吗?沈澜只稍加思索,便忍不住以手抚额,薄醉后头痛欲裂,她缓了缓,暗骂裴慎两句,便转过身,阖眼歇息,不欲搭理人。
    裴慎原在房中坐着,只四处打量房中。面架衣架,斗柜方桌,一应俱全。可白墙苔痕遍布,窗户糊着密不见光的桑麻纸,桌子高低不平。
    裴慎盯着马蹄四面屉方桌上的烛台,烛火幽幽跃动,只是上头的灯油分明是豆油,燃起来散着一股臭气。
    这是小门小户常用的灯油,只因燃起来有异味,稍有钱些的人家便不用。
    他又想起方才潭英来报,只说厨房里俱是些破罐烂碗,米缸子干净的耗子都不住。
    裴慎脸色越发难看,恰在此刻,他听闻帐中似有动静,猜测约摸是她醒了,便起身道:“既醒了便起来,将醒酒汤喝了。”
    沈澜头疼得很,拂开纱帐,欲起身下床。
    见她不说话,只一味逞强,裴慎难免又气,只讽刺道:“怎么?从前惯来会支使我,如今竟成了锯嘴葫芦?”
    这是想起沈澜头一回逃跑,被他带回来后,三言两语便支使他去找衣服。
    沈澜难免嗤笑:“裴大人可真够有趣儿的,竟巴巴凑上来要我使唤你。”
    裴慎被她一噎,暗道她这气死人不偿命的功夫,倒真是越发精进了。便冷哼一声,恼恨道:“莫要胡说八道,我何曾凑上来任你使唤?”
    沈澜瞥他一眼,浅笑道:“既然如此,便劳烦裴大人待在房中。”
    裴慎微怔,复又蹙起眉来。他若听沈澜的话,待在房中,又是听她使唤。可若不待在房中,出门离去,岂不是遂了她的意?
    裴慎一时间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只恼极了她这张伶牙俐齿的嘴。
    只是转念一想,又觉得何必与她置气,不过是她被抓之后无能为力,只好借机发泄怒气罢了。
    思及此处,裴慎便笑道:“我不与你饶舌,天长日久的,你总有低头的时候。”
    沈澜一口饮尽醒酒汤,闻言只冷笑一声:“裴大人想错了。我做丫鬟的时候向你低头,是为了脱去奴籍。上一次被你抓回来后向你低头,是为了让你卸下防备,如今我便是向你低头,你也不会再信。既然如此,我又不是天生的贱骨头,何必折了自尊伺候你!”
    语至此处,只怆然一笑,洒脱道:“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
    说罢,扔下手中茶碗,径自入帐歇息去了。只留裴慎瞠目结舌立在原地。
    作者有话说:
    1. 古人对名很尊敬,不轻易称名,于是大多称字。所以女主直呼裴慎名字,显得不怎么尊敬。
    但是明代比较特别,登入仕途后,称号,不怎么称字了。即使称字,也仅称一字,下面用翁、老承之,稚子幼生,也无不如此称呼——《明代社会生活史》
    如果按照这样的说法来写,男主二十来岁就得被人称翁、称老,太奇怪了,所以我还是按照大家常用习惯,私设为表尊敬,称字,或者称号,不加什么翁、老。(上了年纪的才加)
    2.“关山难越,谁悲失路之人;萍水相逢,俱是他乡之客”出自《滕王阁序》
    第52章
    裴慎累世勋贵出身, 进士及第, 加之仕途顺遂,年纪轻轻便大权在握, 素来只有旁人顺着他的, 何曾有人敢这般忤逆。他一时生恼,正欲上前,门外忽传来叩门声。
    裴慎瞥了眼隐隐绰绰素纱帐, 见美人横卧, 薄被半搭, 似是醉后欲眠的样子,不由得轻哼一声, 只暗道稍后再来寻她算账。
    “何事?”出了门,裴慎问道。
    敲门的潭英立在庭中, 略有些为难, 拱手道:“大人,今日半下午有个小厮来敲门, 见是我等开的门,便自称找错地方,离开后又在附近探头探脑,鬼鬼祟祟,我等便将他扣下了。”
    裴慎略一思忖,便冷声道:“是杨府来人?”
    潭英讪笑一声:“原想着也不甚要紧,便打算稍后再禀报此事。”
    自然要等裴慎从房中出来再说。万一人家夫妻两个正床头吵架床尾和,他莽莽撞撞前去禀报,岂不是好没眼色。轻则吃一顿排头, 重则在裴大人心中落下个不知轻重的坏印象。
    “可是杨惟学来了?”裴慎问道。若不然, 谭英绝不会莽撞将他唤出来, 更不会开口就提及杨府小厮。
    谭英点头道:“大人果真聪明。”
    裴慎笑骂道:“少拍马屁!”
    谭英笑了两声,拱手道:“大人,许是那小厮被我们扣下,杨惟学久等不到消息,便干脆带了几个长随亲自前来。如今正等在府外。”
    闻言,裴慎神色发冷,只大步疾行。
    见他面有薄怒,谭英心里发虚,只欲言又止,可眼看着裴慎距离门口只有几步路了,谭英一狠心,张口道:“大人,那杨惟学说是来拜见王姑娘的父亲。”
    裴慎脚步一顿,心知这是沁芳又编排了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他面色含霜,只冷笑一声:“开门。”
    两名守在门后的锦衣卫只将乌木门打开。
    听见动静,杨惟学循声望去,但见有一男子负手立于门前。出门在外,穿得不甚华贵,不过是内着素白中单,外罩细葛窄袖团领袍,腰佩荔枝素带,方胜络子悬着个竹叶青香囊。
    此人虽衣着不显,可清贵磊落,气度沉严,浑然不像个盐商,倒像是个世家公子哥,还是个久居上位,常年发号施令之人。
    杨惟学正觉奇怪,气度对不上,年纪也对不上。莫不是来得不是王姑娘的父亲,是其兄长?
    思及此处,杨惟学整了整衣衫,拱手作揖道:“敢问这位兄台尊姓大名?”
    裴慎只打量了他几眼,暗道也不过如此。这杨惟学着粉底皂靴,穿玉带白暗流云纹缂丝云锦直身,腰上拿沉香色双穗丝绦系着个墨玉葫芦,外罩织金玄色一口钟鹤氅。
    打眼一望便知道,是绮罗锦绣养出来的膏粱子弟,生得倒是平常,不过是占了几分面白的便宜罢了。
    裴慎暗自嗤笑一声,负手闲立,朗声笑道:“可是杨惟学杨兄?”
    杨惟学微怔,不知此人为何识得自己,便拱手作揖,开口笑道:“正是在下。”语罢,又问道:“兄台如何识得我?”
    裴慎轻描淡写道:“内子曾提及过杨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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