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春正趴在床上养伤,见银珠跑来寻她要沁芳衣物,还傻愣愣地问:“念春姐姐,沁芳姐姐是谁?爷要她衣物做什么?”
    念春被唬了一跳,斥骂道:“嘴里胡咧咧什么!也没个把门的!这些话日后不许向旁人提起!”
    银珠好端端的挨了骂,心里委屈,抹了抹泪:“我不提就是,你骂我做甚?!再说那衣裳是爷要的,又不是我要的!”
    念春气急,若不是伤口痛,非要去拧她耳朵不可,只骂道:“你还记得自己是怎么进来的吗?但凡你还有点脑子,便不该将主子的事挂在嘴边。惹恼了爷,只将你逐出院子去,我看你怎么办!”
    银珠也怕了,昨日爷发落了一大批丫鬟婆子,她爹娘这才托关系将她送进来。若惹恼了爷,回家还得挨爹娘的打。
    银珠喏喏道:“我知道了,我以后都不说话了。”
    念春这才缓了神色,教她:“你记得,这院子里,最好当个锯嘴葫芦,可听明白了?”
    见银珠点了点头,念春这才艰难地向她招招手,吩咐道:“你扶我起来,我去取衣裳。”小丫鬟懂什么,万一取错了,平白无故惹祸。
    沁芳本已经逃了,偏偏昨夜被带回来,爷径自将她抱进了正房,夜里又要了好几回水。也不知道这会儿怎么样了。
    念春心里担忧,艰难的挪进了沈澜房中。见柏木圆梗翘头衣架上搭着件细三梭布袖衫,本欲伸手,思来想去,到底开了榉木灵芝纹衣箱,看了看,挑了件压在最底下的对襟葱白绫衫,荔枝红妆花罗裙,又红着脸取了一条抹胸。
    细细叠好,递给银珠,嘱咐道:“你且小心着些,送了衣物便回来,不要多言。”
    银珠捧着衣裳,艳羡道:“念春姐姐,这些衣裳真漂亮。”
    念春微怔,复又长叹一声。漂亮的衣衫都被沁芳压在了最底下,放在上头的,全是细布衣衫。
    念春叹息一声,一时间竟不知该说什么。
    银珠年岁小,什么也不懂,只匆匆抱着衣物到了正房,见主子握着坐在楠木四出头官帽椅上看书,便胆怯道:“爷,衣裳送来了。”
    裴慎只将手中《三略》扔在清漆翘头案上,起身接过衣裳,绕过螺钿雕螭纹大理石屏风,径自进了内间。
    沈澜刚睡了没一会儿,忽觉床榻一沉,无奈睁眼,只见裴慎正笑盈盈坐在床头望着她。
    沈澜心道她都那样说了,怎么还没把他赶出去。她正纳闷,只见裴慎将什么东西递来,沈澜接过一看,一时愕然。
    这人竟还真取来了衣物?转念一想,这些衣裳都是压在箱子底下,裴慎的傲气是无论如何都不会去翻她衣箱的,多半是吩咐丫鬟取来的。
    沈澜被搅扰了一通,已无睡意,便淡淡道:“你出去罢,我要更衣了。”
    裴慎清清嗓子,笑道:“不必我伺候你了?”
    沈澜瞥他两眼,自然知道他想什么,只冷着脸道:“我自己有手有脚,会穿衣裳。”
    说罢,便将那件对襟葱白绫衫抖落开,里头竟掉下来一件抹胸。还是当年扬州绣庄为她做的。
    沈澜微怔,回过神来眼疾手快,即刻将那抹胸塞进了枕头下,只裴慎目力惊人,一眼便望见了。
    大红色,织金面料,潞绸,上面还绣着几支深深浅浅、缀乱云霞的竹外桃花。
    裴慎一时间只觉嗓子眼有些发痒,便轻轻咳嗽了一声。
    沈澜见他端坐在那里,只拿余光瞥她,面上一本正经,心里还不定起什么念头呢。
    她一时气恼,便重复道:“你出去,我要更衣。”
    裴慎不动,只笑道:“你要我拿的衣物我也拿了,你与我置气做甚?”
    沈澜都被气笑,便皮笑肉不笑道:“爷,我不更衣了,要睡一会儿,劳烦爷安静着些。”
    裴慎也不好展露自己的失望,只是见她气得双眸剪水,两颊生艳,忽然想起了当年于鹿鸣书院求学时同窗私下里传阅过的如意宝鉴来。
    裴慎那会儿负笈游学,寒窗苦读,日日箪食瓢饮,目不窥园,对于这种东西只瞥了两眼便扔了去,可他记忆力惊人,时至今日竟还记得那页泛黄的纸上画着什么,写着什么。
    有美人于松竹下手捧红叶笺,望极天涯路,泪眼盈盈盼夫婿,香汗淋淋浸罗纱。
    旁还题词一首,谓之曰:书一纸,小砑吴笺香细。怕落傍人眼底,握向抹胸儿里。
    思及此处,裴慎微微叹气,何时沁芳能与这诗中女子一般,接了情郎书信,便要藏在抹胸里,慰藉相思之意。
    沈澜哪里知道裴慎在想什么,只面无表情地看他,裴慎见她此刻不似昨晚那般,灼若芙蓉,艳如桃李,冷下脸来竟好似冰魂雪魄,霜清玉洁,凛凛然不可犯。
    一时间,又难免想到她这般样子,实在该配上雪中红梅图,以彰清艳二字。
    沈澜见他还不动弹,难免催促道:“你还不出去?”
    裴慎便望了眼她,径自朗笑着出门去了。
    作者有话说:
    1.美人卷珠帘,深坐蹙蛾眉出自《怨情》李白
    2.书一纸……抹胸儿里出自《谒金门·春恨》王平子
    第34章
    待裴慎出去, 沈澜殊无睡意, 只躺在床上睁着眼望了会儿帐上千里江山图。看着看着,大约是没了裴慎搅扰, 沈澜困意渐生。没多久, 便阖眼睡去。
    室内一片幽静,小轩窗漏进来的日光在重重帐幔下显得疏疏杳杳,帐上悬着的雕流云纹玉香盒内装着干梅花花瓣, 散着灼灼花香。
    沈澜这一觉睡得沉, 大概是精神紧张, 身体疲惫久了,睡足后竟还有几分神思倦怠之感。她靠在石青云锦引枕上, 怔了一会儿这才起身。
    撩开纱帘,趿拉着月白软缎绣鞋, 沈澜正欲下床, 忽听闻雕花柏木门咯吱一声便开了,四个丫鬟鱼贯而入。
    统一的鹦哥绿衫子, 丁香色罗裙,外罩鸭蛋青比甲,都是二等丫鬟。
    一个将手中铜盆放在楠木黑漆描金灵芝盆架上,拧湿了棉帕便要来给沈澜净面。一个过来给她更衣,另一个开了镜台奁箱等她梳妆,最后一个只等沈澜起身,铺理被褥。
    “且慢。”沈澜问道,“你们是新来的?”四个人,个个都是新面孔。
    那领头的丫鬟鹅蛋脸, 见沈澜面色和善, 并无不愉之色, 便屈膝点头:“回夫人的话,奴婢名宝珠。是新来的丫鬟。”
    夫人?沈澜秀眉微蹙,只嘱咐道:“日后不必唤我夫人,唤我名讳。”沈澜微顿,“沁芳便是。”
    几个丫鬟哪里敢,只低下头去瑟瑟不语。
    沈澜见状,也不愿为难她们,便揭过此事,只问道:“我昨日中午走时,存厚堂并无你们,为何一日之间新进了这么多丫鬟?”算上方才进来送药的,已有五个生面孔了。
    宝珠为难,昨日爷发作一通,将一大批丫鬟婆子尽数发卖,唬得府中留下的众人个个噤若寒蝉。若将实情告知,便是妄议主子,她哪里敢呢?
    “夫人……”宝珠嗫嚅着。
    沈澜见她吞吞吐吐,只略一思忖便问道:“你们能进存厚堂必是顶替了原来的丫鬟婆子,那些人可是被逐回家去?或是干脆被发卖了。”
    宝珠松了口气,点头。
    沈澜蹙眉,追问道:“念春呢?还有翠微与槐夏、素秋如何了?”
    宝珠细声细气道:“翠微姐姐回了大夫人处,素秋姐姐自赎出府,其余二位姐姐均在房中养伤。”
    闻言,沈澜长舒一口气,没被发卖就好。只是下一刻,她便低落起来。
    是她对不住念春。
    沈澜拿起对襟葱白绫衫,荔枝红妆花罗裙,那小丫鬟想上来帮她更衣,沈澜摆摆手,径自穿好,洗漱过后带上药便往念春房里去了。
    几个丫鬟面面相觑,又慌慌张张欲跟上。
    谁知沈澜走到门口,忽然驻足,回头问道:“被发卖的不止存厚堂的人吧?可有其余主子房中的丫鬟婆子,乃至于几个爷们的小厮管事?”
    宝珠一愣,又摇头又点头:“我只认得三小姐房中的碧玉,她爹是库房管事,被发卖了。旁人如何我便不知道了。”
    闻言,沈澜只觉森森寒意涌上心头。
    宝珠见她不动,正欲相询,却见沈澜驻足良久,一声冷笑便径自出去了。
    待沈澜出了正房,见裴慎不在,猜测他这会儿不是早起习武,就是去外书房处理公务,便沿着抄手游廊疾行数步,推开念春房门。
    门扉一开,天光泄入。念春闻声抬头,见沈澜清丽的眉眼含着几分艳色,身姿窈窕向她行来,一时间心中五味杂陈。
    “我带了药来。”沈澜坐在她床头,伸手,递过去一个翠青釉三系盖罐,里头是裴慎上一次赏赐她的伤药。
    念春伸手接过,搁在枕旁,没好气道:“你放心,你上回送我的药还有的是呢!”
    沈澜心里歉疚,替她掖了掖被角,郑重道:“是我连累了你,对不起。”
    念春一惊,扭捏道:“你这话说的好没意思。上回我与翠微吵嘴,连累你挨打。如今你不过求我做了身直缀罢了,是我自己吃不住痛,这才承认。况且我认了之后爷也不曾罚我。”
    沈澜摇摇头,一时间也不知该说什么。念春这顿打,一半受她所累,一半受其身份所累。
    念春是家生子。
    “你伤势如何?可有寻府中医妇看过?”沈澜关心道。
    念春哼哼两声道:“做丫鬟的,哪里能劳动医妇来看?我可不是你,攀上高枝了。”
    话一出口,沈澜微怔,只笑了笑,清得如同雨后山岚,泛着春山草木的苦涩。
    念春暗骂自己这张嘴,张口欲言又止,半晌才扭捏道:“我不是那个意思。”
    沈澜点头:“我晓得的。”你们只是觉得跟了裴慎极好。
    念春便叹了口气,觑她一眼道:“像素秋那样出去做个正头娘子好,像你这般将来生下一儿半女,终身有托也极好。只有我……”
    一声长叹,念春怅惘道:“也不知将来如何。”
    沈澜安慰了她几句,念春又打起精神,偷摸瞄她。见她这般,沈澜便笑道:“想说什么尽管说罢。”
    念春望着她,见她娟好静秀,婷婷袅袅的样子,全然看不出她竟胆敢背着裴慎逃亡。思及至此,念春吞吞吐吐,犹豫再三,到底没有说出口。
    她不说,沈澜也不问。
    沈澜不愿打扰她养伤,又说了几句便走了。探望完念春,又去探望槐夏,再将裴慎的药分赠给院中其余受伤的婢女。
    待她回了正堂,裴慎习武归来,已沐浴更衣,正披着一身沉绿云锦道袍,端坐楠木圈椅上看书。
    见她进来,正欲开口,谁知沈澜先发制人,甫一进门便慢悠悠道:“裴大人好雅兴,读书如此专注,任他东西南北风,我自岿然不动。”
    裴慎搁下书,只蹙眉道:“你方才的气还没消?”那抹胸也不是他拿的呀。
    沈澜温声细语:“哪里能消呢?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见她面容端丽,似风清月白,只双目熠熠如秋水寒星,分明已是嗔怒。裴慎便轻笑,狎昵道:“谁又招你惹你了?可要我帮你出气?”
    沈澜随意挑了个圈椅坐下,靠上潞绸引枕,淡淡道:“裴大人若要帮我出气,倒也简单,只消杖责自己便是。”
    一提杖责二字,裴慎便已明白沁芳来意,难免心中讪讪。
    见他矮了声势,沈澜暗自冷笑,嘴上还要奚落他:“裴大人素来不做多余事,一箭双雕算什么,一石三鸟才算厉害。”
    裴慎心虚气短,反倒轻咳一声:“浑说什么!”
    沈澜佯装惊讶道:“我说错了?大人博学多识,我若说错了,尽管指出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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