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实还在一旁解释着给宁子韫听,“主子,宫里辛苦些的宫人是这样。冬日手皲裂都是常事,又未得医治,所以伤口到了这春日回暖,才慢慢结痂。过些日子,掉了痂便好了。”
    宫人还战战兢兢地站着。
    “为什么未得医治?”宁子韫拧眉严声。
    他后来少在宫中,但营中就算不在战时,无论职级高低,伤了病了都会让军里的大夫诊治。
    杭实面露难色,不知道如何说起。
    有些人生来卑贱,一点银钱就卖身进了宫里。任苦任劳大半生还算是好的,有些宫人到了凛冬,甚至都没挨过去。
    但是谁在意过他们的性命,除了良善些的主子。
    宁子韫丢下那名宫人,动身往殿外走去。
    杭实忙紧跟其后。
    一路上宁子韫也未有言语,直往九皇子的宫中而去。到了那,也没让下人通禀,宁子韫就径直去了九皇子宫内的小膳房里。
    杭实见了,便大概知道了主子的意思。
    阿棠先前是被九皇子借来他这做糖糕,宁子韫还是记得的。这是个轻松的差活,所以宁子韫当时没说什么。
    宁子韫无端的突然到来,让小膳房里的一干众人惊了一大跳。
    此时刚过午时,主子们已用过午膳,余下炊锅瓢盆要洗净,就没别的事了。所以宁子韫来时,小膳房里的人正在说着闲话。
    “见过陛下。”小膳房里的宫人战栗地跪了一地,不明其意。
    宁子韫的目光厉着梭巡过地上的人,阿棠给他送给汤,他隐约还记得她的模样。
    此时在这小膳房里见不到阿棠,宁子韫的声音更是冷沉到了底,“都抬起脸,阿棠呢?”
    俯在地上的人兢兢翼翼地微抬起头,几人一同看向了一个佝偻着身的嬷嬷。
    这嬷嬷估计就是管事的,杭实心下有了数,当即对着那嬷嬷冷声喝斥,“陛下问话,你还敢不答,当真是觉得没人治得你们了么。”
    被杭实这一声喝,方嬷嬷遽然就是一抖。她俯在地的头连连摇着,“老奴不敢。”
    “阿棠姑娘,她,她今日病了,这会应该是正在居所休息着,并不在膳房。”
    “那还不带路。”杭实冷声。
    方嬷嬷头直叩在地,一声脆响之后才敢起身,然后心惊胆战地带着他们往小耳房走去。
    宫人住的耳房实在是环境极差,边上就只开着一个小窗,光线都照不进来。房门推开了之后,耳房里也仍是昏暗不已。
    越往里走,宁子韫的面色越是难看。
    他曾数次在宁妍旎面前信誓旦旦,跟宁妍旎承诺过阿棠会无事的。
    但是在这间不见天日的小耳房里,阿棠躺在其中的一席榻上,覆着一床薄褥,病着,伤着。
    眼前陛下的神色骇沉得像要杀人,方嬷嬷危惧地开口辩解着,“这阿棠姑娘之前做错了事,被主子罚去了洗碗,并非是老奴有意为难阿棠姑娘。”
    “洗个碗都洗成这样,你没为难过,那你是当别人都好糊弄。”杭实怒视喝着方嬷嬷。
    宁子韫已是伸了手,从那带着乌脏的薄褥下提着阿棠的手腕,将她的手从薄褥之下拿出。
    她的手腕有些脱力,干瘦的手上一片通红,伤口狰狞,满是伤疤。她的手指节,还不正常地蜷着。
    宁子韫模糊地想起了之前她端着汤来他宫里时,那双和现在截然不同的手。
    宁子韫想,宁妍旎说得对。他确实有病,他确实丧心病狂。他答应了她的话,他三番四次都未做到。
    如今,阿棠更是现在这副样子。
    怪不得,他生来父嫌母憎。
    到现在,他才知道,宁妍旎不喜他也是理所当然。本就是他自己,行事总是这样丧天害理,孤行己见。
    他从没有在意过任何人,体感不到他人的苦楚。但当他真在意一个人,回天乏力莫过于此。
    宁子韫低下头,看着阿棠的手,良久,一动未动。
    杭实在一旁也大惊失色,看到阿棠气息微弱地躺在那一小席的榻上,杭实也知道事情是大大地不好。
    杭实赶紧差了人去太医院,让太医快点提着药箱子赶来这。
    当太医得了命,一路紧赶过来,气喘吁吁地进到这小耳房时,杭实正满面骇然地看着他家主子。
    他那摧锋陷坚,冷骨一身的主子,竟然哑着声,对着一片虚无说了句“对不起。”
    作者有话说:
    ? 第七十一章
    太医提着药箱, 他一路来得急,现在气还喘不匀。
    但是实在不敢耽搁,太医来到那方小席榻前, 就为阿棠诊起了脉。
    九皇子闻讯赶过来时,太医正拿着阿棠的手细细地看着, 宁子韫站在一旁。
    “四哥, 这是, 这是怎么一回事。”九皇子看着阿棠那手。但令九皇子更为惊骇的是, 宁子韫竟然来了这宫人所居的小耳房里。
    外头已经跟围了成圈的禁卫军。
    居所之内,摄于君王的雷霆隐怒,宫人也都战兢跪在地。
    宁子韫此时身上一袭的玄色龙纹长袍, 腰系玉带, 威压于外,这昏沉的居所耳房怎么能盛这尊大佛。
    此时听了九皇子的问话, 宁子韫终于抬起眼,看向九皇子。他的面上无甚表情, 只是看着九皇子的目光中带着沉郁。
    九皇子心下霎那慌了一大截。
    宁子韫从未以这种眼神看过九皇子,分不清是失望还是自责多些。
    但就算是现在九皇子不上朝不做课业,甚至是更早之前,九皇子私自出宫, 混迹市井,染了一身的流里流气, 宁子韫都未曾用这种眼神看过他。
    九皇子心口就跟坠压了块大石一样, 有些无措地唤着,“四哥。”
    太医收回了手, 斟酌了下, 开口就说道着, “这姑娘有些发热,起因是双手淤血流注,阻滞经络。外腐肌为脓,内疡骨蚀。”
    “臣先为这姑娘放脓,再将手上药,这热晚些应该会退。臣稍后再写两个药方子,让这姑娘按时内服外敷。这些日子,这姑娘的手只可拭净,可万不能再碰水。”
    听着太医说完,宁子韫才开了口:“她的手,还能不能如常伸直。”
    看着那姑娘蜷着的指节,太医迟疑了半响。
    这不好说,太医轻轻地回着宁子韫话,“久病难医。从这姑娘的手来看,应该是从冬时就落了病。眼下这姑娘右手示指和将指的情况可能稍重些......”
    “不管你用什么药,什么方法,一定要治好她。”宁子韫说完,又静默了下来。
    太医忙不迭应着,“臣定当尽力,为这位姑娘尽心医治。”
    外面已经备好了轿辇,杭实上前,将阿棠连着薄褥带走。
    宁子韫没再去看一眼九皇子,起身离去,留下九皇子和耳房跪着的宫人。
    地上的方嬷嬷颤着,不一会,就被禁卫军拉着一同带走了。
    夕照映得青石道和宫廊一片金黄。
    玄色的龙纹长袍在青石道上行过,尔后站定,缓缓抬眼盯着宫城上方那逐步暗下的霞光。
    沿道上,新生的草芽和花苞被映得反而满是萧瑟,静立在宁子韫两侧。
    他之前纵意做过的事,在如今都成了一柄柄磨钝的刃,在他身上慢划而过,刀刀入骨,却刀刀不见血。
    其实宁子韫心里很清楚,他想求得宁妍旎的原谅,本来就是极其不易,现在阿棠又变成了这模样。
    宁子韫甚至不敢让宁妍旎知道这事。
    她和他不同。
    这些宫人在他眼里完全就是下人,但在她眼里,这些宫人比他还要可亲。
    她的心明明很软,为了她们一直对他妥协。但她的心在对着他的时候,却可以很硬。
    宁子韫可以想象,若是宁妍旎知道了这事,她的心下得有多难过。
    而这些事,都是他一手炮制的。这个认知,真是让他清醒,又让他有些溃败。
    “主子,长公主回来了。”杭实走上前来说道着。
    杭实已经安顿好阿棠,看着太医处理完阿棠的伤口。
    知道自家主子挂心宁妍旎,所以宁妍旎一进宫城,杭实便立即赶来向宁子韫汇禀。
    “今日一日,长公主陪两个小孩去放了会纸鸢,在那几人一同用了膳,其间长公主还与余大人一同去散了会步。草野开阔,我们的人没敢跟得很近。”
    “回来的时候,长公主面色看着有些白,眸眶还带着红。”杭实一一说道着。
    她应该是见到了温府的小孩,有些伤怀了。
    “好,她无事就好。”宁子韫抬足。
    本来已是转了个向,但是不知为何,宁子韫又顿了足。
    半响,宁子韫才又抬足,却是往言德殿的方向走去。
    宁子韫对着杭实淡淡吩咐着,“你让膳房晚些时候送个安神汤过去给长公主,让宫人好生伺候着。”
    “我今夜宿在言德殿,你与她说一声,让她安心。”
    其实也没有必要一定要宿在言德殿,御和殿也是行的。
    但是宁子韫都这般说了,杭实自然不敢反驳,杭实低声应了是。
    -
    夕照一片萧瑟落下,出外踏青的人也都已经赶了回来。
    尚书余府前。
    一身青衫的余还景,站在马车下。
    他正伸着手,带着马车上的小孩下来。
    余还景的动作还是很缓和,但是面上那一贯清朗的神色,此时很是凝重。
    泽哥儿站他旁边,未待进府,就忍不住地开口问余还景,“你可欺负旎旎姐姐了?”
    泽哥儿连还景哥哥的称谓都不唤了。
    泽哥儿看到宁妍旎和余还景散步回来后,宁妍旎那分明是又哭过的眼,泽哥儿那时就蹭蹭蹿了些火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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