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顾着手机里我曾经所留下的足跡,我和顏亚的合照、我偷偷拍他在看书专心的样子、许多我曾和顏亚一起经歷的事物且我拍起来的照片,这些点点滴滴加上在日程上写着和顏亚一起度过的文字,一字一句的勾起我尘封已久的所有所剩不多的快乐时光。
    那字里行间里所併发的情感,那是巴不得把全世界最好的东西捧来一个人的面前的珍视、是毫无远虑却无比快乐的热烈、是终于有活着实感的明快、是无论如何都不想放弃的执着……。
    原来我曾经在那最本该无忧的年纪、那么深爱过一个人吗?
    看着看着,我不知道怎么的愈看愈模糊,像是蒙了带着水气的雾,但是那些文字与图片在心底却是无比清晰,耳边不断传来了呜咽般的闷声,我等到了好久才后知后觉的意识到那是自己的闷痛哭声。
    我终于明白,顏亚从来不是我生命的过客,他是我最重要的人,他是我无可取代的恋人。
    而我却忘记了那么重要的事。
    但脑中深处却没有忘却过这件事,当见到他时我感到的那些縈绕在心头不去的安全感与心痛无一在验证这一事实。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悉数忘记那些发生在我的生命中的美好,去承载接下来一段段似于在寻找替代品、毫无幸福感的恋情,在那些情感中沉浮期间,我不曾一次问过自己到底在寻找的人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却毫无头绪。
    「陆允,你根本没有爱人的能力!你到底在折磨谁啊?」
    「我受够你这种吞吞吐吐的态度了!你根本就对我们的未来毫无想像!那不如分开吧!」
    「我从来都不懂你,不瞭解彼此的人还有什么必要在一起吗?」
    「是不是从头到尾都是我在独角戏里自导自演?你真的爱我吗?其实你根本谁都不爱吧,我太清楚你了,是我看不开,我们还是分手吧。」
    这些话他在一个个从他的生命里离去的人口中听到太多了,时至今日他总算能够给那些人与始终想不透的自己一个交代:
    如果一个人能付出的爱是能被量化的,那我大抵把一生能给予的爱大半都给了顏亚,我从来都不懂得自己保留,我也已经能清晰回想起,在知道顏亚离开人世的那刻起,我的心与爱也大概和他一块离开,留在这凉薄世界的只有躯壳。
    而是这一切已经从想像中化为现实,悉数恢復记忆的我再也没有理由去逃避这个现实。
    时以至今,我才理解到顏亚当时的所有欲言又止背后想传递的那句:「你一定知道我,只是你忘记了,但别想起来好吗?」的字句是多么的沉痛。
    想不起他是谁,想不起对他为什么有着莫名喜欢的心绪,就不会想起他的离世,也就更不知道他离世的原因。
    就算这是顏亚觉得这是对我最好的方式,但是对一个本来就没有太多美好回忆的人来说,那些时光若说不上是救赎,但也是足以慰藉自己这一辈子活的有几分价值的证明。
    就单凭要证明一个生命的重量,这一切就不该被遗忘。
    这一切就是我的生命唯一之重、也就是那份做什么事都无法填空起的空虚感。
    从学校回来后,我接下来的时间大多都是待在这间储藏室看着旧物回忆着往事,我以为自认是一个不喜欢回顾过去的人,殊不知那只是我还没想起那些遗忘的美好,如果能够在梦境中恣意沉浸于回忆或有顏亚相伴,我大概不愿再醒来。
    等到我回过神,我已经不自觉的走回客厅,也同时注意到饭点时候到了,便往芽芽最常待的毛窝外的饭碗方向过去,却意外的没见到芽芽的身影,我也见过不怪放着已经盛好猫粮的碗在原位等牠自己来吃饭。
    但是等了快半小时,却没见芽芽出现在视线中或是听见牠因为肚子饿喵喵叫地声音,芽芽的生理时鐘很准时,会因为在饭点前后就会提醒我要记得放饭,但是今天出奇连叫声都没听见…不,应该说我今天从母校回来后就没再看到芽芽了!
    当我意识到这点时,才后知后觉的开始紧张起来,开始在一楼的空间四处寻找芽芽的身影,但是都意外的不见踪跡,我便开始往超出我认知的地方寻找却也毫无收穫。
    最后逼不得已,我开始大喊芽芽的名字,最终我终于听到牠来自二楼的声音,由于声音其实不大,所以我还是上了二楼开始地毯式的搜索,一面找着牠,一面暗忖着怎么会跑上去平时也没见牠上去过的二楼呢?万一在上面被什么东西给弄伤了就不好了。
    我上了二楼后,先在开放式的客厅找了一遍,因为二楼我没有放个人的物品所以比一楼来的好找,为了更快找到芽芽,我又喊了一次芽芽的名字,结果牠回应的叫声就近在耳边。
    我凝神判断了一下位置,判断的结果就在那间我之前因为胆小没能进去的房间内,而此时里面也像是应证了我的猜想,早在我上来之前,在记忆中原来就被关起来的门已经被开了一小缝,缝里透着昏黄的阳洒进室内的馀光。
    我深吸了一口气,有着上次阴影的我还是推开了房门,在推开的一剎那我驀然想到,在事故资料上这间似乎原来是上锁的,但是现在怎么被开了缝呢?难道…
    不容我多想,在打开房门后,我看着屋内的环境,所有的困惑、畏惧、不安那些种种心绪都消失得一乾二净,脑中突然一片空白,就呆呆地望着这一幕景象。
    芽芽慵懒的蜷在床上,这里是从未因离世而被整理过的房间,显示着原主还是个学生一般、房间除了书桌上有参考书和散在桌上的笔与文具、衣柜旁的等身衣架上掛着的是原主的校服外套与背包,我怔怔地的走向衣架端详起制服上绣着的名字:
    顏亚
    在看见这个熟烂于心的名字后,我终于能想起为什么一见到这个景象,自己的心口就泛起说不上的熟目与安心感,因为这里就是不管是在现实或是梦境都不断重现且抚平过自己寂寥与不安的一方天地,同时也是——
    自己目睹顏亚死亡的那最初创口。
    最后一块属于遗忘的记忆拼图被组成了那我本就熟悉的真相——
    在顏亚离世的那天,我因为他三天没有来学校很担心他一下课就来顏家探望他,却意外地看见顏亚在家自杀的遗体,时间正好是在五点左右的昏黄馀夕,与眼前的景象重合在了一起。
    那天的下午明明就像无数个度过的下午一样,但是不同的是,顏亚却在那个下午永远告别了这个世界,也永远离开了我。
    因为我是第一发现人,和顏亚没有任何血缘关係却拥有顏家住所的钥匙,当时一度还被警方当作嫌疑人。
    但是最后经过证实,顏亚确实因为服用了过量的安眠药而离世,现场也无任何人为伤害的跡象,在人证上附近居民和路过的人证明了我进入顏家的时间与顏亚实际死亡的时间不符,也有同学帮我证明我和顏亚的感情很好,既不存在杀人动机与作案可能,警方才宣告顏亚自杀结案。
    回忆至此,我整个人感觉到无尽的无力涌上了心头与四肢,我不自主地倒在顏亚的床上蜷了起来,那是我感到最安全的姿态,在接触到床的这一刻,我就已经失去把受了惊的芽芽抱到一旁的力气,像是在外游荡了十几年终于回到家的游子般,我不仅没有如最初的那般忌讳鬼神,反而感受到的是这八年来未曾感受过的踏实。
    我缓缓地闭上眼。
    顏亚,我回来了。
    我已经分不清到底我是入了梦还是依旧在那房间里的现实,但是当我在睁开眼时意识到头下传来不那么柔软的触感,与掩盖本该打在脸上的阳光的一团黑影,我仰头一望就看见顏亚闭目养神的模样,而我就枕在他的腿上。
    此时阳光倾落最后的温柔,伴着的是彼生最想再见的脸庞,这样的一幕不知怎何的又触发了我的泪腺,无声的泪从酸涩的眼眶淌了下来,我原来无意想破坏这般景象,但是身体因泪的流出轻颤起来还是让顏亚渐渐甦醒过来。
    见着我醒了,我静静地望着他没说话,但眼泪渐渐消停了下来,顏亚温柔的替我用手指揩去泪痕,他也没有想先开头的意向,最后我缓缓望向窗外,像是不经意地开口说道:
    「我现在是在作梦吗?」
    「…陆允…你太累了。」顏亚没有正面回覆我的问题,语气淡淡的,却听得出心疼,与知道我想说什么却刻意避开的不想提及。
    「那天…也是黄昏,是一个很好的天气,我们已经说过只要天气好的星期四下午就要去打球的。」我的记忆彷彿被拉到那一切都还未发生的时光,嘴角微微勾起了一个弧度。
    「…………」顏亚没有作声的沉默着,安静地一如初见。
    「你那时候没来学校三天了,我很担心你,就来你家找你了……结果没多久我就不知道为什么忘记全部和你有关的事。」
    我说到这顿了顿,虽然顏亚一直不作声,但我知道他一定都有听进去,在此同时我在心中收拾好心情才直直望向顏亚,问出了一直縈绕在我的心间不去的问题:
    「顏亚…你为什么离开?」
    离开了你的家人、离开了我、离开了爱你的所有人、离开了…这个世界。
    这可能是你不想说的伤口,但是我还是希望你亲口和我说,比起一切的妄自猜测的种种说法,我更愿意相信你。
    「……这些事,我不想再追究了,死了就什么都不重要了。」顏亚的眼神除了有夕阳的馀暉外,就什么情绪也看不出来,这样的他让我有些不知所措。
    「那……你还想听我找到的事吗?」我小心翼翼的问道,顏亚看着我,终于眼里恢復了点情绪,是最初在梦里见到的那无奈的笑意,他勾了勾唇,但是我看的出那都像是硬扯出的。
    「如果你真的很想说,我会听。」
    「我今天回去找了班导,你还记得吗?就是你之前的数学老师。」我深吸一口气开始说道,顏亚点了点头,回应道:「记得。」
    「他和我说,他怀疑你是因为被一班的同学霸凌自杀的,他也说了他当初其实就有些这样的感觉,但是他没有阻止这件事,我很气,就把话说开看不惯他这种行为,我也不想再回去那间学校了。
    虽然他那时候和我说的是有几分根据,但是我还是不太相信,我不相信你会只因为这件事就这样离开,我认识的你不是这样的人。」我说毕后,也察觉到了连语末都不自觉带上了些火气,根本就不像大多数时候冷静自持的自己。
    听完我的话后,顏亚又是一阵沉默,但是这次的沉默我很敏感的感受到,并不如最初他所说不追究时的斩钉截铁,而是出现了松动般的跡象。
    我不催促顏亚,因为我能够感同身受那般纠结,面对自己曾经不好的遭遇,说着从没花过时间冷静是假的。
    良久,顏亚才缓缓开口,在往后的多年,我还是无比希望这一切真相的认知,还是停留在我最开始所想像的一般那么不锥心:
    「…高三那年当初大家因为性向问题霸凌我,刚开始时我就知道不能把这件事告诉任何我在意的人,我不知道怎么和父母提起我是同性恋的事情,我也不想说出来让你担心。
    我曾经试过去諮商,但是我无比清楚我的压力在哪,一昧的逃避提到这个问题所能得到的协助根本就是杯水车薪,久了我也就放弃了,我也去找过班导谈过我被同学霸凌的事情,但是得到的是冷淡的处理,之后连班导也漠视了这件事。
    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在最一开始就隐瞒你吗?我想要保护你不被我牵连,但是当年你在知道这件事后,你做了和你班导一样的决定,你跟我说先分手等大家毕业后我们再在一起,你那时候考虑过我的感受吗?你知道吗…我那时候只有你了啊……」
    一切是什么时候就失序了呢?
    我的自私对上顏亚的温柔,最一开始的天秤就是倾斜的呀,最后想找到的真相,就是自己亲手结束了自己最爱的人的生命吗?
    真可笑啊,原来自己才是那个最不该被口诛笔伐的人,他人之罪道毕在我之下微不足道。
    明明那么深爱着一个人是我,但是遇到事情却总是会选择逃避来保护自己的人也是我,我从头到尾都没变过,而这样的个性带来的恶果却要顏亚来承担,未免太不公。
    明明懂得孤立无援的痛苦,但是我在那时候为顏亚做过什么?我只不过是一次又一次把他推向和我一样的境地,甚至是比绝望更深的深渊。
    想到这我的情绪紊乱起来,霎那间我的视线一暗,一股微温的柔软覆在了我的眼上,耳边传来了不远不近的语句,他的声音是我捻熟于心的柔和,但是在此时对我来说却是无比刺耳。
    为什么你到已经离开,都能对害你走向消亡的人那么温柔呢?那一切明明不该是你该承担的呀。
    「痛苦就别去细想了,你有权利停在这什么都别再管,但是我已经没有馀地了,我只能带着这些记忆留在这,我累了……是真的累了,不管是在这时候还是那时候都是,允,决定让你再次看见我,那是我的自私,我还爱你…但是我也没办法原谅你那时候的自私,我们还是…先别见面了。」
    顏亚语毕后,我的意识开始恍恍惚惚了起来,这次的感觉到的飘忽连带动摇了我极为不想离开的意愿,像是颶风将根深蒂固的大树渐渐连根拔起一般,我感觉到那风也捲起了这一次打击想把它也带走——
    忘记吧,什么都想不起来对你是最好的决定,为什么非得执拗的记住所有痛苦呢?你明明就已经决定遗忘过一次了,不是吗?
    …不行,我不想再忘记,我那时候没有勇气面对而酿成这一桩悲剧,如果那时候有人能够坚定站在他身边,他也许就不会选择离开了吧?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的重量我知道远远比不过你逝去的生命之重,你在离开前背负的失望太沉,若能以我的一生为限陪你负重,我将铭记这一切悲剧,尽可能地去弥补你未过完这一生的遗憾,你会好过一些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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