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建设双手抱在胸前,昂头看着天。
    要说她还在竹三太太娘肚子里时,也算小时候,那倒也不能算她说错了……可关键是,她的真实认知是,觉得联合国才建立十几年。
    竹三太太正好找准感觉和构图,连忙拍下了一张照片:淡淡微笑的母亲,一脸了不起神色的女儿,被气的望天的父亲。
    “我要跟你说的是,春秋战国时代,有一个人叫公孙咩龙。”竹君棠一边往后靠挤进他怀里,一边说道。
    “哪个神经病会叫公孙咩龙!他就叫公孙龙!”刘建设可以肯定她说的是战国时期名家离坚白派的代表人物。
    “我考证过了,他的真名就叫公孙咩龙,但他怕别人笑他幼稚,不敢面对自己想咩咩叫的内心,对外宣称自己叫公孙龙。”竹君棠对于自己的研究结果深信不疑。
    “还好公孙龙不是我。”刘建设懒得争了,又不是他被人冠上“公孙咩龙”的称号。
    至于她的考证,大概就是精神病人般的思维方式得出的结论。
    “公孙咩龙的故事就是,他骑了一匹白马去秦国,秦国人说你是疫区来的,你的马不能进秦国,会传播瘟疫。公孙咩龙就说,他骑得是白马,白马不是马。”竹君棠讲完,扭头望着刘建设,“这个故事比较冷门生僻,你没听说过吧?”
    刘建设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真是冷门生僻,估计幼儿园的小朋友都不知道,得小学生才会学习到这样的历史文化故事。
    竹君棠对他的表情毫不在意,接着说道:“白马非马,当然是诡辩。白,是颜色,即便去掉这个白的属性,马还是马。可是木马就不一样了,去掉木这个属性,就变成了和木马截然不同的东西。”
    “你到底想说什么?”竹三太太皱了皱眉,然后又不禁笑着看刘建设,“这讲事情喜欢引经据典,七拉八扯的,倒是和你一模一样。”
    刘建设愣了一下,完全没有一模一样!他讲事情是这么个讲法吗?根本没有!
    “我想说的是,木马非马。所以马自然是一匹一匹的,木马非马,它却完全可以是一条一条的。”竹君棠满意地点了点头,自己的辩论有理有据,合情合理,充分论证了糟老头子是个榆木疙瘩脑袋,被习惯认知束缚住了思维,不知变通。
    “那你知不知道在日常生活中,有一种认知标准叫约定俗成。约定俗成甚至高于权威定义。木马是一匹一匹的,这就是约定俗成!”刘建设真想把她送回战国,和公孙龙去较劲吧!
    “哦,那听你的,木马也是一匹一匹的。”竹君棠伸手在刘建设胸口摸来摸去,一边帮他顺气,一边抬头往他,眼神里都是“你是我爹,我和你争什么?”的意味。
    刘建设一点也没有顺气,现在只想脱掉绵羊玩偶服一走了之,怎么就这么能气人?
    “你看,我早就说了。她胡说八道的时候,我都不理她。你和她争,争赢了你高兴吗?还是生气,要是万一争输了,你更气。”竹三太太一边低头看手机里的照片,一边语气温和地劝诫。
    “你说得对。”刘建设没好气地说道,当妈的这时候难道不应该和他站在同一阵线,轮流来管教她吗?
    看到刘建设神色不善,竹三太太连忙转过身去,以免推动他“她还是去当南极人”的念头转变为实际行动。
    旋转木马停下,上一轮的游客离开,负责消杀的面包人迅速上前清洁消毒,然后根据竹君棠的眼神,选定了两匹木马,等候着游客上来,把两匹木马交到三咩之家手里,这才离开。
    竹君棠拉着刘建设的手坐在了一匹木马上,往后靠在他怀里,拉着他的双手环抱着自己,竹君棠羊羊得意地左看右看,底气十足地和其他也是爸爸妈妈带着骑的小朋友对视。
    “快说,我是不是世界上最可爱,最幸福的小朋友。”竹君棠抓着刘建设的双手用力拍打着威胁他要实话实说。
    “是,你是。”骑个木马就是最幸福了?那刘建设也只能说是了。
    竹君棠这才放开他的手,取下玩偶服的头套,脑袋在他怀里,脖子边和下巴顶来顶去,蹭来蹭去。
    这属于典型的上官澹澹行为,跟无所事事没什么好玩的就来烦主人的猫猫狗狗一样。
    刘建设摸了摸她的头,生命漫长,但人生的各个阶段却无法重复,她如此倔强地保持着天真幼稚的模样,是不是因为不想在没有父亲陪伴的时候,就已经慢慢长大了?
    这么想着,刘建设低下头,下巴磕在她头顶,轻轻地揽住会让人暴跳如雷,心脏炸裂,又让人觉得可怜可爱的宝贝女儿。
    第一千零一十三章 人间风柳
    竹君棠一会儿靠在刘长安怀里撒娇,一会儿握着旋转木马的耳朵大叫“驾!驾!”,一会儿又身子起伏着模仿马术中深骑座,压浪,推浪,蒙古骑法中的等等姿态动作。
    很显然竹三小姐基本不知道羞耻为何物,作为本轮旋转木马游客最兴奋和活跃的人,大人和小朋友们都注意着这个似乎是第一次来玩旋转木马的小羊人,不知道的还以为她这么兴奋是因为刚刚成为人类历史上第一位歼星舰的驾驶员。
    竹三太太的小马就在旁边,她倒也想装作不认识竹君棠,但谁让她也穿着绵羊玩偶服呢,人家一看就知道你们是一伙的羊。
    刘建设教授平常也是毫不在意路人目光的,但他终究是正常人,心境再强大也知道羞耻和尴尬,只好时不时地抬起手抓一抓额头,手指擦一擦眉毛,做点遮脸动作。
    旋转木马好不容易停下来,刘建设赶紧拉着意犹未尽,还站在旋转木马的脚踏上不肯下来的竹君棠走人。
    竹三太太跟在后面,继续用手机拍摄父女日常互动小视频。
    这也是竹君棠给她的建议,没看到电视里总有些翻相册增加温馨,回忆和情感的场景吗?
    多拍多记录,然后再拉着刘建设一起回味,无形中巩固那种“我是你老婆这是你女儿我们是一家三口”的感觉。
    她也不得不承认,竹君棠在这些方面小点子非常多,总能让竹三太太点头接受。
    “妈妈,刚才你有没有想到一个成语?”竹君棠回头考校一下竹三太太。
    “瘦羊博士?”竹三太太想了想说道。
    刘建设也想了想,然后点了点头。
    “瘦羊博士?羊也能当博士?果然,这是咩咩宇宙,咩咩能够做到任何事情。既然今天能当博士,改日当院士,也是完全有可能的……所以我觉得并不需要颜青橙给我补课,我迟早也会成为羊博士,比所谓的大学生强到不知道哪去了。”竹君棠便有些无法接受了,自己是羊博士,怎么能让一个大学生给自己补课呢?
    竹三太太白了她一眼,照例对她的文盲发言不予置评,倒是觉得刘建设肯定会无比积极地纠正她。
    刘建设当然无法忍受,“瘦羊博士就是一个成语!指的是能克制自己,谦让的人。刚才在你那种得了精神病的羊的状态下,我们很好地克制了自己的情绪,所以你一说有没有想到一个成语,你妈便想到了有羊相关的成语瘦羊博士!还和你再说明一下,只是想到了这个成语,而不是说这个成语就是完美阐述了这个场景。”
    “原来如此。我想到的成语是沙琪玛。”竹君棠点了点头表示增长了一些见闻,然后说出了自己的答案。
    “沙琪玛算哪门子成语!”
    “因为刚才是羊骑马,所以想到沙琪玛。”竹君棠哈哈大笑。
    “我看你是傻子骑马。”
    “不许骂人。咩咩这么可爱,一点也不傻。”
    竹三太太想了想,把刚刚拍下的这一段估计会起副作用的视频给删除掉了。
    满足了竹君棠玩旋转木马的愿望以后,便来到了旁边看节目表演,一群来自东欧或者可能是俄罗斯,高鼻深目的舞蹈演员在表演,大家都坐在广场上的餐桌旁一边吃东西一边看节目,只有竹君棠直接就跑到前面观望。
    面包人清洁了一张餐桌后,刘建设和竹三太太坐下来。
    “她是不是真的只有三岁,不过是发育的好,看起来像成年人了。”刘建设有点怀疑地问道,反正三年前他都不知道竹君棠的存在……一切皆有可能。
    “看来她的言行举止已经让你开始怀疑人生。”竹三太太微微一笑。
    看到有几个小朋友也跑过去,跟竹君棠站在一起看表演,刘建设叹了口气,问道:“你回来时,南极那边情况怎么样?”
    “卡恩斯坦夫人原本就是合作伙伴,她恢复过来以后,也可以主持那边的科研工作,毕竟也是皇家学会的老牌成员了,一直与时俱进。至于那头熊……也就是阿芙罗拉,只热衷于和那条蛇一起看《新白娘子传奇》。”竹三太太简单说了下。
    “有品位。”刘建设点了点头,上次来也匆匆,去也匆匆,有时间还是要再过去南极看看。
    “湘大基地目前有两个重点项目,都是竹君棠在跟进,你看怎么样?”竹三太太问道。
    “两个重点项目?其中一个就是那个虚拟世界吧……竹君棠那叫跟进?她让人家把那个世界的设定改造成每个人说一句话,嘴里就会吐出一只喜欢烤火的小羊羔。”刘建设一开始还不明所以,喜欢烤火的小羊羔是什么设定?
    直到他后来看到竹君棠牵着的那只宠物小羊羔,耳朵有一片焦黄才明白过来,原来还是有现实原型的。
    竹三太太皱了皱眉,看来仲卿也不是什么事都会汇报……也确实没什么好汇报的,这点小事……也只有这个当爹的,才会把他女儿做的这些乱七八糟的事儿当回事,喜欢斤斤计较。
    他倒是真的闲,有这功夫盯着竹君棠,竹三太太要是像他这样关于竹君棠的大事小事都管着,那就不用处理其他事务了。
    “她只是觉得有趣罢了。旺盛的好奇心和天马行空的想象力,不受常态束缚的思维方式,本就是成为杰出人才的基础。我们的孩子,要是谨小慎微,规规矩矩,那才是平庸得让人失望。”竹三太太不以为然地说道。
    在南极听到那一声龙吟之后,她胸怀着的弃妇般的怨气倒是消散了许多,也知道以后面对他的态度总要有些改变,但她终究不是那种毫无主见,只知道“你做主”,“听你的”之类的米粉店老板娘小妇人单亲妈妈,在教育孩子这件事情上,竹三太太有自己的想法。
    她说的也有道理,但是每每想起她那颠三倒四的历史文化知识,据此发出的各种谬论,让人无法接受的行为举止,刘建设还是无法认同竹君棠仅仅是因为“旺盛的好奇心,天马行空的想象力,不受常态束缚的思维方式”,才让他屡屡产生一种感觉:不揍她对不起她作死的勇气。
    只是想到头顶和屁股上会因为感知情绪而抖动和摇摆的耳朵尾巴,刘建设不得不控制情绪,回想下刚刚竹君棠倚靠在她怀里的模样,嘴角不由自主地往上翘,便顺势又往舞台的方向看了一眼,顿时把心里的些许温馨驱散,这坑爹的破棉袄!
    竹君棠手里拿着一些钱,正在和演艺人员在说些什么,这时候本应该在玩“冲天大摆锤”,“跳跃云霄”,“太空飞椅”诸如此类刺激性节目的柳月望,意外出现在了游客休闲广场。
    刘建设便看到柳月望惊喜地和竹君棠聊了几句,竹君棠伸手一指,就准确地指向了刘建设和竹三太太的方位。
    刘建设藏在绵羊头套下的耳朵,听到竹君棠说的是:刘建设在那边,等下一起丸!
    她只说他在那里,却不说她妈也在,肯定是故意的!
    柳月望便往这边走了过来。
    “呦,是永远的白玫瑰与朱砂痣。”竹三太太一眼就看到了风姿绰约的柳月望。
    “永远的白玫瑰与朱砂痣”是柳月望在许多中老年男人心中的形象符号,每一个对她爱而不得的男人,随着年岁渐长,相亲,恋爱,结婚,生子,秃顶,何曾会彻彻底底忘记她的美好?
    青春少女时期的柳月望,总是穿着那个年代文学青年标志的长裙子,长发披肩,手里拿着“四大王子”汪国真,赵冬,邓皓,洪烛的作品,她那清新却带着些迷茫的眼神,正是流行“忧伤”的青年们能够产生感情共鸣的气质。
    如今的柳月望,优雅而成熟,时光似乎不但没有在她身上留下摧残的痕迹,反而偏爱地赠予了沉淀下来的妩媚,独特而适合自己的穿衣搭配,内敛却依然明媚的眼神,摇曳着美好的身段,款款走来,让那些男人们常常想,自己是否从未有过青春,自己是否从未有过真正的爱情,在知道自己得不到她的那一刻起,自己已经只能接受平庸而乏味的人生了吧?
    “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我就觉得她有问题。”竹三太太冷冷地注视着仿佛被神偏爱的女人,明明那么普通,却得到了神眷。
    刘建设没有接竹三太太的话头,他只是镇静地坐在那里,他不希望在这里见到柳月望,但真见到了又如何?难道他还要遮遮掩掩,躲躲藏藏吗?
    柳月望已经走到了桌前,她没有怎么留意竹三太太。
    即便是竹三太太这样气场强大的女人,穿上绵羊玩偶服以后,也像被压制了气息的修仙者,管你曾经是灵界大乘又或者是魔界圣族,看起来都不过是憨憨炼气期萌新。
    “是刘教授吧?”柳月望弯下腰来观察,脸上流露出玩味的笑容,上次跟踪他的时候,他穿着高定时装和皮鞋,老男人岁月沉淀的优雅与内涵,谈吐中透露着的沧桑味道,就像一卷珍藏的宋代界画,值得用放大镜一毫米一毫米地仔细鉴赏。
    可现在这穿着绵羊玩偶服的也是刘教授?
    “不,我不是。”
    “你是,你就是,你把手拿开。”
    “走开。”
    “你挡什么挡?这不挺可爱的吗,有啥丢人的?”
    “不,我不可爱,我也没觉得丢人。”
    “我要拍张照,发给我爷爷看看。”刘建设教授在他那个年龄段,算保养的很好了,但确确实实是老资格,当年年纪轻轻就和柳月望的爷爷争过院士名额,更早些年的时候还一起争过小寡妇的屁股,当然最终得胜的是刘建设教授。
    现在柳月望拍一张刘建设教授老顽童模样的照片给爷爷看,想必能够畅怀一笑,当年的恩怨就烟消云散了。
    “别拍,你这是侵犯隐私!”刘建设躲避着镜头,柳月望说的这句话,简直就是竹君棠的气质。
    “咦,这个耳朵和尾巴抖的这么欢快,好可爱啊!”柳月望还想拍视频,伸手就去摸高速抖动的羊耳朵。
    刘建设难以调整面临社会性死亡时的情绪,只好又转头背对着柳月望,同时按住那抖动的无比欢快的羊耳朵羊尾巴。
    “你!别给我动手动脚!”竹三太太忍无可忍,无视她也就算了,还去动手动脚,羊耳朵是能随便摸的吗?那就叫爱抚了,她看着可爱都一直忍着没有去摸,这柳月望上来就动手。
    柳月望这才回过头来,看了一眼竹三太太,上下打量着,“请问……你是?”
    “柳教授不愧是人间风流,识人无数,自然不记得我了。当年你父亲还在湘大工作,我和你父亲见过一面,那时候你也在场,有印象吗?”竹三太太摘下了玩偶服的头套,她可不想像对面那人一样,头上的耳朵像蜻蜓颤翅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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