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哪晓得。”
    “我也不晓得。”阿泰说, “那小子自然也不晓得。这般瞎折腾, 恐怕就是想搅乱黑水,把地头蛇翻捣上来。按他的说法,这山脉中窝着一条堪称千年蛇妖的地头蛇,毒雾都喷到皇城里去了。”
    她咬了一口热乎乎的红薯, “可是,这跟李燕妮的招亲有啥关系?难不成他还指望那条蛇也来参选求亲?”
    又不是“西夏公主”招驸马,全天下豪杰都买账。一个李燕妮而已,别逗了。
    丈夫把钉子敲进木头。自半空一跃而下,落在她的面前。故弄玄虚地瞧她片刻,低头把她手里的红薯啃走一大口。
    “他心中约莫有些怀疑对象了吧,李燕妮正好可以拿来对症下药。”他含糊地说。
    严锦侧头斜耳地思考一会,举着红薯喂他:“听不懂哎。”
    “那就乖乖地吃红薯去吧,少问这些把戏。”
    “……算啦,我不问。但愿他不要惹大祸,把自己搭进去。”
    “他不还有个倒霉师父兜着么!”
    “那样的话,倒霉师娘会心疼死吧……”
    阿泰猝不及防被她一谄媚,嘴角崩坏式地抽搐起来,好似无奈地说:“你这女子啊,就一张嘴甜……其他倒也没啥。”
    晌午,秦漠派了侍卫送口信,说今日不来了。
    夫妇俩平静地度过了打情骂俏、含情脉脉的日常。
    几里外的村庄却好像进入了产前阵痛,变得狂躁不安,弥漫开一种痉挛的气氛。
    王寡妇的纵声大笑,村民们三五成群的热议,以及在村庄干道上来回奔忙的里长,都透着一股子说不出的诡异感。
    李燕妮家的红砖小楼,像一株即将被砍伐的怪树,孤傲又脆弱立在这方天空下。
    长贵一家被摧毁得体无完肤,连往日的哭骂声也丧失了。
    --而四奶奶在到处宣说,她再次看见了“老鼠精”:
    它就像梦魇里滋生的恐怖魔物,在深夜的村庄里游荡。身体好比小山,啮齿如同钢刀。
    它伏在长贵家的窗前,静静向里窥视。
    只要一张口,就能将整个房屋吞噬。
    这黑暗|童话式的传言,如乌鸦般飞遍村庄上空,所到之处留下不详的阴影。
    这一夜,夫妇俩刚躺到床上,沉静地结束一个吻之后,丈夫忽然又像肚子痛似的,露出一种不上不下的古怪表情来:
    “……啊,看来老子得出去瞧瞧。”
    “怎么啦?”
    “长贵又去了林子里……”
    “跟李燕妮?”严锦惊声问道,“这不可能吧?”
    丈夫若有所思眯起银色的眼,一边撸她的背,一边皱眉倾听。
    四里外的果林中,正传来男女欢好的靡音,疯狂又堕落,充斥着地狱般的暴力感。
    “燕妮啊……燕妮……”长贵又哭又笑,满口倾倒出污秽不堪的话。
    话音中,还夹杂着狠拍屁股的脆响。
    阿泰低咒了一声,下地走到屋外眺望。
    却不太意外地发现,果树前的草垛子阻挡了他的视线。
    严锦披上袄子跟出来。
    盆地里山风呼号,冷到骨子里去了。
    “哥,会不会有怪异……”
    李燕妮再骚性也不可能这样吧。
    “嗯。”阿泰单臂把她圈在怀里取暖,目光凝在远方,“确实。跟长贵在一起的应该不是李燕妮。”
    “要不要去瞧瞧?”
    “哼,你艺不高,人倒挺胆大。”
    “不是有你么!有你我就不怕。”
    阿泰沉吟片刻,喉咙里发出一声无奈的呜咽,“--你还是乖乖回被窝吧,老子去瞧一眼。”
    “啊,别!万一老鼠精来咱家呢?”她忙不迭搂住他的腰。
    阿泰立马夹住她往回走。“那就睡觉吧。都不去了。”
    反正他一点不想管长贵那小子的事。
    *
    在贵人拍板要招亲的当日,李燕妮的择偶要求被写在榜文上,飞向了莲花县各村镇,以及周边县城。
    “貌似潘安,体似金刚;武能上马定乾坤,文能提笔安天下。”
    这个比雄鹰飞得还高远的择偶志向,惊动了各方人士。
    各处的茶馆酒肆引为奇谈。
    说书先生们口若悬河一吹摆,李燕妮姑娘成了百年不世出的美人!
    文人骚客、风流浪子们,都被“武能上马定乾坤,文能提笔安天下”这句话深深迷住,对她尚未谋面便已惊艳倾倒,奉为“天下第一奇女子”。
    不知是受人指使,还是自发为之,各处茶馆的氛围都被渲染得狂浪又轻浮。
    李燕妮“奇女子”的名声背后,俨然是一种类似“花魁”的光环。
    在许多心中,“招亲”也和“梳拢”大概是相差无几的。
    --良家的女子谁会口放厥词,说自己想要找个什么样的男人?
    从第二日开始,村里陆续来了不少马车,都是城里的闲人来瞧李燕妮的。
    加上各地农闲,各村镇也有好奇的子弟远道跋涉而来,就像赶集似的,来此一睹“天下第一美人”的娇颜。
    他们像鬣狗一样围在李家“红楼”的附近,张头探脑,神情猥琐。
    但凡有幸一窥红颜者,无不惊为天人。
    唯恐局势不够乱的王寡妇,到处与那些人说:“别看她脸盘子美,下头早都被人弄烂了…… 不信?你们去问旁人。我昨儿还在草垛子里发现她一条红裤头哩!”
    四奶奶也跟着瞎搅和,带着一脸德高望重劝说那些子弟:“那妮子不是好东西啊!谁人娶回家,谁家门不幸!”
    不到半日功夫,李燕妮被人摸过、入过的“事实”经口耳相传,已是人人皆知。使她从原先“花魁”的高度迅速下滑,变成了人人都想穿一穿的花“裤头”。
    那些既不能文也不能武的子弟,也都跑去村口议事堂,向坐镇在那处的里长大人报名。不拘什么歪瓜裂枣,都野心勃勃想一亲李姑娘的芳泽。
    李家人深陷恐惧,不敢出门。
    而这时候,李燕妮才真正体会到被掌权者玩于鼓掌的恐怖。
    她对自己兵出奇招的轻狂悔断了肠子。
    当时冒险挑衅他,不过是想彰显自己的与众不同,得到那美男的另眼相看。
    到头来,却发现错得离谱!
    那男人简直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魔鬼,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把她好端端一个清白的闺中娇女,玩成了一个下贱之人!
    早知如此,她何必去招惹他!
    李燕妮好恨好恨!
    她就这样被毁了--将来还谈什么婚嫁?
    她想象不出自己为何令他生厌,唯一的可能性,就是他知道了她与严氏交恶,想为他的好“师娘”报仇吧!
    说不定,还是那只表砸亲口授的意!
    念及此,李燕妮只觉一股尖锐的愤怒如龙卷风席卷了全身!
    她咬牙切齿地忖道:你严氏既然不仁,就休怪我不义了!
    *
    到了第三日,预定下午就要招亲。
    报了名的骚客们聚集一处,就像数百只老鸭过河,“嘎啦嘎啦”的声音不绝于耳。
    “瞧瞧,你那臭徒弟搞出的事情--李家庄快被他玩坏了!”严锦对丈夫埋怨道。
    阿泰却一语惊人,“李家庄本来就坏到骨子里啦,再玩又如何?”
    此话深藏玄机,听得严锦心下惊疑,自是不提。
    却说她收拾了锅碗后,就蹲在自家菜园里拔草,去屋后干活的丈夫忽然走了过来,沉声说:“锦娘,你先进屋,不要出来。”
    “为啥?”
    她顺着丈夫的目光瞧去,一眼看到李燕妮正沿河过来!
    雄赳赳气昂昂的,穿一身水红的艳装,走得气势万里。身后缀着一大帮浮浪子弟,指指点点。
    “她来咱家搞事情吗?”严锦皱眉说。
    阿泰到底对人性洞若观火,声音发冷地说:“她自己臭了,想拖你下水。你先进屋。”
    严锦二话不说,扭头回家。
    阿泰下了坡去,迎面走向那些人,将他们阻截在离家二百步的地方。
    高大威猛的汉子静静伫立着。面容冷沉,一言不发,有如魔域上来的铁面悍将,强横的威压漫过所有人的心脏,碾压着他们的神魂。
    浮浪子弟们惊呆了。
    这穷乡僻壤竟有如此人物!如擎天巨塔,如深流砥柱,气势足以泯灭古今多少英雄。
    --而李燕妮见了他,只觉一股难以道明的委屈涌上心头,径自湿了一双杏核眼。
    隔着泪雾,欲语还休。最后在他冷凝的注视下,带着哭腔开了口:“阿泰哥……我……”
    “不敢当。”阿泰狰狞地扭起面孔,“李姑娘带这些人来是何用意?”
    李燕妮如孩子似的,用手背不停抹泪,“不是我带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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