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元庆的媳妇也来了。她生得一双大小不对称的眼,像把牛眼和狗眼摆在一张脸上。
    严锦看得心中一阵乱悸。幸亏表面端住了,没显出惊吓来。
    李燕妮是最后被安置过来的。
    她坐下来,目光直接略过严锦,向旁边的夫人嫣然笑道:“江老夫人,长久不见。您这气色越发好了呢!”
    声音如娇莺出谷。
    江老夫人?严锦心里一动。
    难道是江员外的……母亲?难怪听见“周泰”之名似乎不喜。
    那夫人声音轻细,淡淡笑道:“燕妮的嘴就是巧,真惹人疼。”
    “谁比得过她?几百里挑不出这样的伶俐人来。”李元庆媳妇说。
    李燕妮摇头晃脑发出甜笑。不管是讽刺还是真心,全盘生受下来。娇憨处比史湘云犹胜。
    相较之下,严娘子就略输风采,稍逊灵气了——现场不少风月好手都这么想。
    人虽美矣,太呆讷了也无趣。
    而且,她打扮得太素净。一件蟹青的立领对襟衫,配草绿粗布裙,头发包了髻,身上一件像样的首饰也没有。
    可见,贫家之妇难长志气。
    别人在可怜她,严锦却自觉持重贤淑,把一切情绪都收敛着。
    倒不是交际能力差,只是不觉有发挥的必要——同座之人都还不如四奶奶可爱呢。
    她只等好吃的来,吃完家去睡觉。
    男席上也已坐定了。连小孩子们也各有安置。
    官吏们在边角一张有破洞的桌上落座,沦落得比下人还不如。但是各个表情无怨无悔,好像爱民如子,甘愿俯首为奴。
    秦漠是与李家庄的人同桌的。
    在席的有里长父子,江启,以及另几位员外。
    开场由他亲自祝的酒。
    天家人的架子半点不要了,平易得催人泪下。执杯向四方说:“诸位乡邻,请开怀畅饮,不醉不归。”
    他春风拂面地一笑,十分干脆自饮一杯,引发男席上一片喝彩声,纷纷赞道:“原来世子爷如此爽快,是个豪杰!”
    这世子爷真是个会来事儿的。领了大家干了三杯,竟然亲自绕桌敬酒!所有人都受宠若惊,诚惶诚恐,被这深情厚爱打动了。
    如何使得?天家子向草民和芝麻官敬酒,这是何等高阔的胸襟!
    这对他们草芥蝼蚁的一生,是多大的一份殊荣!
    千古以来,可有这等奇事?
    当世子爷又表示“先干为敬”时,众男人恨不得喝死当场,以表忠心。各个端起杯子,表示“我干了”。善饮的、不善饮,拼命灌起了肠子。
    全场酒兴勃发,烧了起来。
    秦漠在里长陪同下,端着酒杯游走各桌,用他的真心实意把人们煮沸了,融化了。
    大碗的热菜开始送上桌来。肥白的大肘子,整盆的鸡,红得发亮的羊蝎子,比碗口还大的胖鱼头……热气袅袅,香气四溢。
    气氛轰轰烈烈,感人肺腑。
    男人们酒兴上头,几乎没人觉得贵人可怕了。
    渐渐的,不少酒品差的开始放浪形骸,醉态百出。
    说什么的都有。
    有人问世子爷有没有娶媳妇;有人问世子爷看不看得中他家姑娘。有人不停地哭,嚷着要为世子爷肝脑涂地----谁敢杀世子爷,他第一个不同意。
    长贵烂醉如泥,求世子爷把李燕妮赐婚给他。头一夜让给世子爷睡。——李燕妮听得脸色发白,浑身掉冰渣子。
    李俊逼王寡妇脱衣向贵人致敬。王寡妇害羞不愿,被抽了个大耳掴子……
    现场陷入浑浊与疯狂。
    在贵人的溺爱和纵容下,醉酒的男人们丑态百出。一个个成了毫无戒备的孩子。
    而那贵人始终温润如玉,脸上挂着真挚的笑容。优雅立在沸反盈天的酒场子里,高贵如天上的星辰。
    严锦一直在默默地吃。
    她预感这种场面不是好事,搞不好要出大娄子。
    刚这样想完,“大娄子”就自己来了。
    周长根醉坨坨的脸上挂满泪,跑世子跟前痛哭道:“贵人,我周长根这辈子没被人看得起过。我就是全家死光……也绝不会吃你的肉喝你的血!”
    严锦顿住筷子,扭头看去。
    秦漠笑眯眯地说,“兄弟,我的血肉本就该分与子民同食,有何不可?”
    周长根哭得更凶了,许多村民跟着他哭。“不能。这样好的官,我们不能吃掉啊!”
    女席上,脑子还清醒的女人们面白如纸,个个发起了抖。
    几个尚能自持的官吏和员外们,酒水全化作冷汗从毛孔溢了出来。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妹子们的鼓励哦!
    第17章 驱邪
    秦漠不说话了。气势静了三分。
    身上的亲切如海潮般消退……
    在场稍有神智的,都嗅到了“伏尸百万”的味道。
    妇人们趴到地上,成了寒风里发抖的兔子。
    严锦也连忙把嘴一抹,筷子一搁,双膝利索地着了地。
    ——统治阶级喜怒无常,还是不要自恃“师婶”身份了。不保险。
    秦漠向她瞥去一眼,嘴角抽了抽。
    这对夫妻是两个极端。一个硬如铁,一个软如绵,都让人无奈。
    跪下去就罢了,嘴里又偷偷嚼东西——当他瞧不出么?
    他上前把人搀扶起来,恭敬道:“此事与夫人无干,快快请起。”
    严锦顺势起了身,低眉敛目坐回了椅子上。
    算是完成了一个戏份。
    再抬眼,官吏们已经全都瘫软在地。
    不是夸张,里长的牙齿在“咯咯”打战。声音清晰可闻。
    被酒腌透的醉汉们梗着粗脖子,踉踉跄跄转悠着,充满不解地看着四周。几个冷面护卫走上来,毫不客气将人摁在了地上。
    得意忘形,乐极生悲,说的就是眼前!
    欢天喜地的官民同乐,转眼切换成森罗殿场景。
    前一秒还是兄弟的秦漠,后一秒成了审判者,手握判官笔断人生死。
    这场疯抽到了极致!
    严锦下意识向丈夫瞧去。
    见他大马金刀坐在祠堂前,沉凝地注视着这边,心中才稍定些。
    “谁来说说吧。”秦漠悠然坐到椅子上,“背后藏着有趣的故事啊……里长大人,你来说?”
    里长趴在地上,牙疼似的支吾着,哭腔拖得老长,就是吐不出一个字来。
    秦漠安慰地笑一笑,“不必怕。本官素来爱听天下趣闻。对黑巫邪法最有兴趣。各位请畅所欲言。”
    他语气贴心,循循善诱。可是,没人敢再领教他的亲切了。
    蝼蚁草民们抖如筛糠,匍匐在魔王脚下。
    秦漠看向四奶奶,“老人家,你可知内情?”
    老人连忙先撇清自己,“回贵人话,老婆子没去看。”
    “没看什么?”
    “降神。”四奶奶抬头,鼓着眼睛说,“村里粮食丢了,请人来降神。结果神降下来没给启示,给了一个诅咒。他们都被咒了。”
    四奶奶比里长出息多了,口齿超常伶俐。而且,好像有点幸灾乐祸。
    “诅咒?”秦漠缓慢重复了一声,“……诅咒了什么?”
    “这个老婆子就不知啦。”四奶奶瘪着嘴,脸肉抽搐了一下,“无非是拿人命换人命吧!十年前拿孩子的命换我们活,现在要拿天家子的命换我们活。都一样!”
    有人“哇”的一声呕了出来。
    严锦的胃里也跟着一抽。
    秦漠扫视一眼,身体略前倾,问道,“十年前为何要孩子的命?”
    “十年前野兽下山吃人,逮一个吃一个。村里就请人降了神,说要拉十个孩子去祭山。祭完就好了。现在大概也是这码子事。”
    四奶奶阴森森地说,“他们可能想祭掉你,割你的肉喝你的血。不然破不了诅咒。”
    村民们发出哀哀的哭声。
    有人嘴里“呜呜”抗议,含糊地骂四奶奶“老虔婆,贼苍根”。
    秦漠靠回椅背上。指节轻敲扶手,好像听戏到了得意处,悠然和起了拍子。
    半晌才又发问,“里长大人应该去看了吧?告诉本官可好?”
    里长抽搐了一下,呜咽几声方开口道,“……回贵人的话,山神说,马上要大祸临头了,嗯……要驱邪,找个不满二十岁的天家血脉,每人吃上一口肉,喝上一口血。嗯,嗯……”
    空气里的水份都蒸发了,干燥得剐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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