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太久了。
    或者说,在永恒的黑暗里,张平根本不知道过了多久的时间。
    从一开始的极度恐惧和绝望,到慢慢变得麻木,到变得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到底疯了没有。
    他的脑海里出现无数的幻觉,听到各种古怪的声音。
    然后又到什么幻觉都没有,什么古怪的声音都没有,耳朵里安静得只剩下他体内鲜血流淌的声音和心脏跳动的声音。
    他好像变成了一个地狱里没有思想的鬼魂。
    不停的重复着吞吃那些恶心的带虫,填饱肚子、冥想修炼补充魂力、攀爬。
    攀爬、掉落、继续攀爬……
    他自己似乎都没有意识到,随着这一切似乎永无休止的重复,他攀爬得越来越高,他能够攀爬上的高度,已经比最开始他所能攀爬到的最高高度高出了数倍,他的手指更为坚硬,他的魂力已经更为强大,可以轻易的刺透坚硬的山石。
    随着这样的重复继续重复。
    他距离潭水的高度,已经让他在坠落时,体内的骨头都甚至会不时摔碎几根。
    平静柔和的水面能够让修行者的骨骼都震碎,这便说明他所攀爬到的高度的确已经很恐怖。
    张平也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身体血肉的撕裂,骨骼的碎裂之后,恢复得都比平时要快许多,他的身体就像一个面团,在每次被拍打,揉捏之后,却是没有留下多少隐伤,反而变得越来越坚韧…因为不能出去,这种日子不停的重复,任何的改变都没有什么意义。
    他甚至似乎连受伤时的痛苦都麻木了,都忘记了。
    当他的手指甚至不用多少魂力,都能刺入坚硬的岩石里,当他依旧重复着这样的事情的某一天,当他已经精疲力竭,就将再次堕入下方无尽的黑暗地狱里时,他却突然有了感觉。
    他的身体猛烈的颤抖起来。
    他的每一寸肌肤都在发抖,一条条血管都浮现在体表,如同蚯蚓一样游动。
    他的头顶上,出现了朦胧的天光。
    他以为是幻觉。
    然而等到各种情绪开始逐一回到他的身体里时,他确定这是真的天光。
    他的面容便变得比炼狱山典籍里记载的魔王还恐怖。
    因为你可以想象,当欢喜的笑容、痛苦的哭泣、无比的愤恨、担心又只是泡影的恐惧…等等诸多情绪同时放大,同时释放在一张人的脸上,那人的脸,会变成什么模样。
    张平开始魔变。
    他的身体在光滑的洞壁上开始膨胀,变大。
    他就像变成了记载里真正的魔王。
    他朝着头顶上方朦胧的天光,笔直往上开始狂奔。
    大片大片的碎石,在他的手掌和脚掌的拍打和蹬踏下掉落,很久才传来水花的响声。
    “啊!”
    蓦的,他捂住了自己的双目,发出了凄厉的吼叫声。
    他的身体在坚硬的石头上狠狠的撞击,弹跳,然而却没有掉落下去。
    因为他不再是在笔直往上的洞壁上,而是位于一个椭圆形的巨大空间。
    有五条光柱,从这巨大空间的顶部落下。
    这五条光柱的光线并不强烈,若是置身在那五条光柱里面,看外面的世界,依旧会是看到一片幽暗。
    然而许久没有见过任何光线的张平只是被其中的一条光柱扫中,便已无法承受。
    在眼睛被灼烧的痛苦缓缓消退之后,魔变的力量已经开始衰竭的张平努力的睁开有些红肿的眼睛。
    他看到了一张巨大的人脸。
    五条光柱,分别从这张巨大人脸的眼瞳、鼻孔、嘴巴里射落。
    这使得这张人脸的表情好像在嘲笑着众生。
    也让人觉得放佛这张脸后是一个玄幻的世界。
    五条光柱正对着的下方,都有一个笔直往下,深深的洞窟。
    张平一动都不敢动。
    然后他想起了一些事情,看着自己刚刚爬出的洞窟口,看着距离自己已经不算高的那张嘴,他的喉咙里和整个身体里,都发出了荷荷的声音。
    光柱外,是真实的世间。
    然而这张人脸给他带来的一切,却使得他已经产生了错觉,似乎现在他所在的才是真实,自己存在的世界。
    他的眼睛开始慢慢适应。
    可以看清更多的东西。
    然后他脸上的五官始终显得十分的恐怖。
    这个人脸下的空间,就好像一个巨大的脑部。
    而四周的壁上,绘制着很多的图案。
    有一些是符文。
    有一些是人体的骨骼、血肉、经络。
    他朝着这些图案爬了过去。
    他看到了炼狱山古典上的文字。
    他看到了那种独轮金属傀儡的分解图案。
    他看到了那种巨大的人形妖兽叫做火魁。
    他看到了许多图腾,有许多人在尸山和洞窟里攀爬,唯有一两个人能够最终攀爬到顶端。
    他看到有异常强大的人,手持着铁剑,铁剑上刺穿者十余名身穿古仙衣的修行者。
    他看到了魔变。
    看到了无数火焰的符文,看到了一些锁链。
    然后他的呼吸彻底的停顿。
    他看到了炼狱山的很多东西,然而炼狱山的很多东西,和这里相比,却又少了很多东西。
    尤其当他看到一朵朵火焰在一条条如符文般的经络外生成的图录时,他便明白,有关炼狱山和这片不可知之地的许多传说都是真的。
    ……
    ……
    时光流逝,千霞山上的积雪开始融化,一些草木在不知不觉之间吐出嫩芽。
    云秦帝国和大莽王朝,已经整整交战了一年。
    一名身穿将铠的大莽将领,站在千霞山的一处要塞城楼上,看着积雪渐消的道路,心中迷茫,不知道这新的一年里,等待着自己和部署的将会是什么样的命运。
    南方数个行省的云秦百姓和大德祥也撑过了这个最寒冷的寒冬。
    在得到朝堂的支持,债券发行之后,大德祥的八成商铺重开,步履蹒跚的前行着,让云秦南方这数个行省的许多人家能够喝得上未必能完全填饱肚子,但是可以暖手暖心,拥有更多重拾家园信心的热粥。
    用银两来衡量的话,大德祥依旧岌岌可危,似乎随时都会倒下。
    然而在过往的这一个冬里,大德祥却收获了比银两更为重要的东西。
    许多暂时还不起赊欠银两的人们,尽可能的为大德祥做着一切能做的事情。
    大德祥的车队,在整个云秦一路畅通,即便遭遇有些本来已经不能通行的路段,在很短的时间里,不能通行的道路也会被民众设法修好或者疏通。
    有大德祥的商品的地方,绝大多数云秦人都不会再买别的商号的同样货物。
    很多人背井离乡,来到了碧落陵,帮忙开垦农庄,不计回报,只是为了要为大德祥出一份力。
    在最艰难,甚至发放不出雇员工钱的月份里,碧水和天落行省,大德祥的农场非但没有缺少人手,反而因为许多云秦人的到来,而多出了数个集镇,多辟出了十余个农场。
    云秦的军方在进行着立国以来最严格的审查。
    随着皇帝一些反省的诏书公告天下,似乎整个云秦帝国都在好转,而林夕似乎也开始在很多人的心目中成为了以私愤挟持民意的存在。
    只是很多人都不知道,千魔窟的大片大片山坡上,满山遍野的魔眼花已经长出了花苞,含苞欲放。
    登天山脉封堵住一些上山通道的积雪,也开始慢慢融化。
    大莽炼狱山的最南面,炼狱山范围之内最后一座死火山口和天魔狱原的边缘,一栋黑色火山石调砌成的殿宇前方,数名炼狱山神官正带领着一队苦役准备开始九死一生的跋涉,进入天魔狱原。
    在整个冬季,在证实了青鸾学院的某个信息之后,炼狱山掌教的需求便变得更加急切,一共派出了十三支队伍进入了天魔狱原,像投入火坑的蚂蚁一样,朝着天魔狱原的最深处渗透。
    这十三支队伍只有一支队伍最终回来,带回了一件残破的魂兵,其余的十二支队伍,全部杳无音讯。
    所以此刻这数名身穿红袍的炼狱山神官的面容都没有平时的威严,唯有苍白和无助。
    前两日天魔狱原里的某一座火山正剧烈喷发,即便喷发的声音已然停止,但大量的火山灰依旧如同无数飞舞的乌鸦一样,从远处乌压压的飞来。
    整个视线里天魔狱原的天空都是极其的阴霾,在黑色的灰尘和浓烟形成的浓雾里,突然缓缓的透出一个身影,沿着炼狱山开辟出来的一条道路,走向矗立在天魔狱原边缘的这座殿宇。
    无论是这支队伍里的人,还是监督这支队伍进入天魔狱原的数名炼狱山长老,全部都震骇的瞪大了双眼。
    走来的人身上的衣衫已然变成了一缕缕的破布,然而很多人还是看出了隐隐的红色。
    “是他!”
    “他竟然还活着!”
    然后一名炼狱山长老认出了这条走出的身影,是早在冬天之前便进入天魔狱原的张平。
    在下一息的时间里,他和身旁其余几名炼狱山长老的呼吸同时停顿,额头上的血脉不停的跳动起来。
    他们看到,张平的身后,又行出了一尊金属身影。
    一尊下半身是一个转动的金属轮,上半身是抬着双手,如端着两个弩筒的金属傀儡!这尊荡漾着令他们心悸气息的金属傀儡,就像一名侍从一样,跟随在张平的身后,朝着他们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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