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灼将大家的议论和小白的答复都听在耳里,只觉得好笑,认为小白的眼睛年纪轻轻就瞎掉了。
    但有人不怕他,也的确是件难得的事。
    在冬日渐深、不能去看花的日子,小白每天都用各种废弃物剪出一朵花,用铁丝拧出枝叶来,用一只宽口杯子盛了清水,似模似样地在他床头养了一大捧。
    每一朵都不一样,有罐头的、丝绒的、钢铁的、红纸的,色彩各异,品种丰富。
    日子对小白来说,好像永远是热气腾腾、充满生机的。
    一开始,宁灼对他的身份仍有怀疑,不许他出门,他就自得其乐地忙忙碌碌,在房子里东添一点,西添一点,竟然渐渐捣鼓出了一个家的样子。
    后来熟了些,宁灼允许他出房间门玩儿。
    当然,还是不允许他跑出基地的。
    他也不怕生,见人就能聊,套磁得人头晕眼花,甚至骗出来了好几桩“海娜”里某人和某某人正在相好的小秘辛,回来兴致勃勃地讲给宁灼听,把宁灼讲得哈欠连天,伸手捏住他的嘴巴,他才老实。
    宁灼:“你话少一点。”
    小白:“嗯嗯嗯。”
    宁灼:“……正常小孩这种时候只会答应一声。”
    小白不说话了,转而抿出了一个甜甜的笑涡,强烈的感染力差点让宁灼也跟着他做了一样的动作。
    还好忍住了。
    许是心情愉快,宁灼的伤康复的速度远胜以往,而且这次奇怪地没落下什么后遗症,可喜可贺。
    宁灼可以下地自如行走后,就拾起了荒废的练习课程。
    在空旷的单人练习室里,他拉筋、压腿、开胯,一点点撑拔开滞涩了一个月的筋骨关节。
    在小白看来,宁灼这样的行为和自虐没什么区别,在一旁看得龇牙咧嘴。
    一个月没正经练过,原来柔软灵活的身体难免僵直,股骨和髋骨之间的缝隙也缩小不少,伸展不开。
    宁灼面无表情又大汗淋漓地转头,看到了场边的小白。
    他用肩侧擦了一下汗:“过来。”
    小白咚咚咚地跑过来。
    宁灼:“踩我的小腿。……右边这条。”
    小白试探着探出脚来,乖乖照做。
    宁灼回头看他:“让你踩。用力,站上面。”
    小白继续照做。
    他在一个极近的距离,眼看着宁灼把自己的腿压到一个匪夷所思的角度,身体曲张出漂亮的肌肉弧度,隔着一层皮肤绷得直发抖,汗水也顺着苍白无色的面颊往下落,劈啪劈啪的,在地上开出一朵朵透明的水花。
    三分钟后,那双腿蓄足了力道,一脚弹出,当着小白的面铲断了一个训练偶人的脑袋。
    宁灼痛快淋漓地出了一身大汗。
    小白殷勤地递来毛巾,宁灼把整张脸埋在里面。
    刚埋进去,宁灼才意识,这是一张刚被热水浸过的毛巾。
    湿润温热的气息熏在脸上,是很干净的味道。
    等待汗落下去的时候,宁灼偶一抬头,发现身旁的小白正直勾勾望着自己,指尖烫得红红的,眼里却是不加掩饰的激赏和仰慕。
    他说:“宁哥,你教教我吧。”
    宁灼只轻轻用毛巾把敲一下他的脑袋边缘,什么也不和他说。
    宁灼不睬他,也不教他什么,却也没叫他滚。
    小白留了下来,有样学样,结果成功练到了手腕脱臼。
    人是被宁灼拎回去的。
    闵旻是十分钟后来的。
    闵旻还是第一次被宁灼主动召唤,吓了一大跳,瓜子也不磕了,一路小跑而来,还以为他把自己祸害到缺胳膊断腿的地步了。
    发现只是小孩的零件坏了,闵旻哭笑不得,一边给他接骨头,一边回头诘问宁灼:“你是不是故意折腾他呢?”
    宁灼抱臂站在一边,冷淡道:“他非要跟我学。”
    小白疼得出了一头细细的冷汗,忍痛点点头:“嗯。我想要学来着。”
    宁灼不大自然地挠了挠眉尾。
    他还真是故意的,没拦着小孩瞎练。
    目的是想让他知难而退。
    小白吃了苦头,的确是知了难,却仍然没退。
    第二天,他浑身肌肉都有了不同程度的拉伤,爬起来的时候小脸皱成了一团,还是坚定不移地缀在宁灼后面做小尾巴。
    宁灼那稀薄的良心隐隐作痛,没再带他练拳,而是带他去了靶场。
    半蹲下来给小孩戴隔音耳罩时,宁灼状似无意地问:“学过吗?”
    小白好奇地去看五十米开外的靶子:“没有。”
    宁灼抬眼看他:“‘没有’?”
    他看他开枪轰“海娜”大门的时候挺果断的。
    “真没有。”小白把视线挪了回来,展颜一笑,“第一次还是看宁哥打枪,现学的。”
    管他是真是假,宁灼给了他一把手枪,简单教授了技巧后,就站在一边,看他如何发挥。
    小白举着胳膊练了一会儿姿势,就有些吃不消了。
    昨天的酸痛疲乏还没有褪去,他意意思思地瞄着宁灼,露出了一点想要偷懒的神情。
    宁灼不为所动:“打。”
    小白只好一手支住胳膊,不叫它掉下来,用左手握紧枪,连扣五次,一次性清空了弹匣。
    那边传来了悦耳的电子报靶音:“9.9环,10环,10环,9.8环,10环。”
    宁灼这回是真真正正地诧异了。
    他低头问小白:“第一次?”
    小白没听见,仰着脸问他:“是好还是坏啊。”
    但让宁灼来看,这小东西嘴角的小梨涡若隐若现,无形的尾巴都快扫出小旋风来了。
    宁灼没废话,随手按了一下旁侧的按钮。
    这片封闭空间像是有了生命,开始缓缓移动。
    他们脚下的地砖向前一块块缩进。
    原本30米的手枪靶场拼凑、重接,变成了一个10米的气枪射击场。
    宁灼给他换了一把气手枪。
    10米的距离,7环圈的直径只有59.5mm。
    宁灼还是那个字:“打。”
    然而大概是手熟了一些,小白这次成绩比上次更出色。
    他甚至打出了一个10.3,一个10.9。
    小白看样子喜欢这项新游戏喜欢得要命,眼睛亮亮地瞧着他,等待着一个夸奖。
    宁灼不夸人,只抽出靴子上别着的短鞭,用鞭梢敲了敲他的耳机,算是鼓励。
    这一天,下了一场薄薄的初雪。
    《银槌日报》连篇累牍地报道了下雪的事情。
    一年中,银槌市能低于零度的时间少之又少,雪更是三四年才能见到一次。
    整个城市为了这场难得一见的雪陷入了狂欢。
    但这和远离人群的“海娜”没什么关系。
    “海娜”今天包了饺子,小白被闵旻抓走,让他来决定“到底在饺子里包花生还是辣椒”。
    他实在很讨喜,宁灼又是一副要留下他亲自培养的样子,这么一来,大家自然而然地把他当成了自己人。
    趁他不在,宁灼出了基地。
    带着雪晶的沁凉空气兜头兜脸而来,涌入肺里,像是把身躯从里至外淘洗了一遍似的。
    他深深呼吸一记,找了个地方坐下,把自己的身与心一齐放空。
    几分钟后,小白从基地门口探了个头,看到宁灼坐在万丈悬崖边,两条腿搭在外面,便又缩了回去。
    他再冒头时,已经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脑袋上扣着一顶黑色的报童帽,怀里抱着一件厚厚的外套,嘴巴里呵着厚厚的雾气,不由分说地从后合抱住宁灼,把他禁锢在了这一片温暖里。
    宁灼拍了拍身侧:“坐。”
    小白犹豫也不犹豫,一屁股坐下。
    脚下踩着的是不见底的深渊,哪怕是不恐高的人,往底下看一眼就要眩晕。
    可小白一点也不怕。
    不仅是不怕,还荡着脚,没心没肺地冲着宁灼笑。
    这天气实在是冷,小白是个英挺清俊的胚子,被寒气一煞,看起来愈发唇红齿白。
    宁灼看他一眼,说:“等春天来了,我送你去上学。”
    小白正在享受这难得的放风时间,闻言眉头微微一跳,不大置信地看向宁灼:“上……学?”
    “嗯,上学。”
    宁灼的嘴里呵出薄薄的雾——他体寒,连口腔里的热气都是稀薄的。
    “不是所有人都适合干这行。以前我收留了一个人,他在这里呆了一段时间,我也劝他去上学了。”
    小白不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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